第1章 日記

綠皮火車已經卡在鐵軌上半個多小時了,還是沒有要挪動的跡象,人群焦躁的熙攘聲越來越大,鄭飛揉着發疼的太陽穴:“啧,快憋死我了。想上個廁所都擠不出去。”

坐在他對面的東子正在打鬥地主,聞言随口接到,“遍地是荒原,廖無人煙,哈哈,去哪撒不成?”

鄭飛給了他一個大大的白眼。雖然他喜歡旅游,喜歡欣賞大自然的風景,但這種狀況下欣賞還是算了吧,更何況這片荒草和不知幾千米外的大山,他已經欣賞了半個多小時了,閉着眼睛都能畫下來——可惜他不會畫畫,啧,那只能夢裏相見了。

鄭飛百無聊賴的望着外面,“我靠!”他上半身突然前傾,把對面的東子給驚了一下。鄭飛指着外面,“還真有下去的啊!”

東子和同坐強子一起看着他指的方向——已經有兩三個閑不住的小青年在外面放飛自我了。

“看把孩兒給憋得”強子說,“有廁所不上為啥去外面?吹吹風長得大嗎?”

“你說的那是植物”,鄭飛接道。

綠皮火車裏人擠人,火車已經開了十幾個小時,硬座車廂睡了一地,上個廁所确實不容易,腳都邁不開。車廂裏雖然說是禁煙,但是出現這種不可抗力的時候,規矩就都成了擺設。事态影響人心,人心一亂,那些約束又文明的禮節就都成了束縛。破開束縛,總會讓人有種暫時的瘋狂爽快感。

比如說現在,就有一些人瘋了。

又過了一個小時,陸續有人下車上車,絲毫不在乎被抛棄荒郊野外的後果。

鄭飛頹廢的托着腮,喃喃道,“我也快憋死了,我是心裏憋得慌。”

火車裏氣味太重了,魚龍混雜,什麽體味都有。

鄭飛撐了十分鐘,前面五米處有個小孩開始嚎哭,伴随着打孩子罵娘的聲音,鄭飛胸口最後一絲氧氣被耗盡了。

“啊,不行不行,我要出去喘口氣。你們給我看着座位啊,別讓人賴上不走了。”

“哎!你怎麽出去啊?”東子話音剛落,鄭飛已經一撐手從窗戶裏跳了出去。

東子和強子面面相觑,東子揚起的手還撐在半空中。強子看着他,擡起手把他的手放在桌子上,還安慰性的拍了兩下。然後目光轉向車外的鄭飛。

鄭飛跳下車後,先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吸足了氧氣,讓昏死過去的細胞全都蘇醒過來。這才開始插着腰欣賞風景。為了不讓人誤以為他也是下來撒尿的,鄭飛一直在閑庭信步似的随處走動。

鐵軌建設處荒無人煙,野外的風景自然是好的,五月的天,連風裏都帶着暖意,眼見處一片碧綠。

“咚”的一聲,鄭飛下意識的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剛剛好像一不小心把某個東西踹飛了,聽這響聲好像還是個金屬物件。

一米處草叢掩映下,一個鏽跡斑斑的鐵盒子落在鄭飛眼裏。這盒子不知道扔在這裏多少年了,隐約可見藍色的漆皮。

鄭飛低頭扒拉了一下,盒子包裝到是密實,是一個大字典的設計款式,掀開蓋以後,還有一層鐵皮,需要拿鑰匙才能打開。

不過這層鐵皮也沒什麽意義了,因為它薄弱的背部剛剛被鄭飛一腳踹爛了。

鄭飛皺了皺眉,看着鐵皮盒子居高臨下的猶豫了一會,這才纡尊降貴的彎下腰拿起來看了一眼。

從踹爛的破洞能看見裏面有一本厚厚的本子。出于好奇,他三兩下掰爛了鐵皮拿出了本子。

暖黃色的封面敷着磨砂的塑料皮,本子足有兩三公分那麽厚。鄭飛随意翻了一下,寫的滿滿當當。

他翻開扉頁,“1999年7月18日,遇見張焱的第一天,驚為天人……”落款是胡冰。

“喲,戀愛日記啊”,鄭飛喃喃道,不過這個久遠的數字确實很讓他好奇,畢竟99年的時候他還是個流口水的娃娃。這對他來說算得上一個古董物件了。

“啧,且看看老一輩的愛情故事也讓我汲取點經驗“,不過看來這經驗有點失敗,要不然這本厚厚的日記也不會被仍在荒郊野外了。用腳趾頭猜也知道是個悲劇。

鄭飛帶着複雜的心情剛翻開第二頁,後邊就響起了東子的呼喊,“鄭飛!開車了,快上來!”

這四無人煙的地方被落下可不是什麽小事,沒人沒信號,野地裏說不定還會有毒蛇之類的,他感覺自己恐怕連今晚都活不過去。

鄭飛當時心裏一緊,抱着日記就要往回飛奔。剛邁出一步又不知犯了什麽神經,低頭把破鐵盒子抱了起來。

東子看着他把一堆破爛往自己懷裏一塞,雙手一撐半個身子就探了進來,強子眼疾手快扒住了他的衣領子,東子趕緊把懷裏的破爛往地下一扔,也跟着扒住了鄭飛的胳膊。兩個人連拖帶拉的硬生生把他拖了進來。

鄭飛很想說,“其實你們不用這麽費心,娘的快把我勒死了……”

“快,我的東西呢?”

鄭飛剛坐下就張着手問,姿勢活像個讨飯的。

東子彎下腰叉着腿把一堆破爛端上來放到桌子上,“這什麽鬼玩意?你下去扒誰家祖墳了?”

鄭飛檢查了下日記本的完整性,又檢查了一下破鐵盒子還有沒有什麽遺漏,“撿着個古董。”

因為有鐵盒子的保護,紙張非常完整,不過可能年頭太長了,還是有一些黴點。筆者胡冰的字跡潇灑俊逸,黑色鋼筆字已經暈染出一些毛邊,但是不妨礙閱讀。

鄭飛盡量小心翼翼的翻開紙張。扉頁上寫的1999年,但是日記真正開始記的年份是2002年……

“——每到夏天,就是全家最忙的時候。道口胡同煙塵彌漫……”

第一篇日記是一片非常長的回憶錄。

1999年,7月18日,下午兩點。一個約莫十四五歲的男孩,着一身肥大的黑白色相間的運動服,伫立在燒烤店門口看着招聘告示。

“小時工,一小時一塊錢”,男孩皺眉思索了兩分鐘,好像是在算賬。兩分鐘以後,他敲響了燒烤店的門。

一個肥頭大耳的光頭探出頭,“什麽事?來,先進來說。”男人熱情的讓出了門口。男孩被光亮的腦門閃了一下眼,即将說出口的話被堵了進去,他默默的咽了一口口水,似乎咽下了一肚子的慌張不安。

“請問,你們還招人嗎?哦,我是看門口的告示進來的。”他的語氣有種刻意的禮貌,像是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不自覺表現出的一種拘謹,又帶着一種刻意的穩重成熟,生怕別人輕看了自己似的。

“還招還招,就按告示上的來,哎……”光頭上下打量了他幾眼,“你是來應聘的?”

“嗯嗯”,男孩點點頭,心裏打鼓,生怕他說一句不要未成年。

“想來那晚上過來吧,你住哪啊,這附近以前沒見過。”

“剛搬來的,現在住怡和小區。”

“嗯……還行,不遠。晚上忙到很晚,路上要注意安全。”

“呵……謝謝”,男孩喜笑顏開,他知道這一關過了。

“下午四點到晚上兩點,你就去端菜送菜吧”,光頭送到他門口補充道。

男孩再一次道了謝,這才走進了火辣辣的烈日。

晚上九點,夜色掩映下一個穿藍白相間校服的男生把手裏的書包甩成了溜溜球,直到臨近燒烤攤這才弓着腰把自己蜷縮成了一個蝦米從飯桌間偷偷店門裏鑽。

“哎呀我靠!——誰?!”

胡冰捂着腦門擡頭看了一眼把他撞倒的人,不成想把他撞到的人旁若無人的把他略了過去,徑直奔着飯桌去了。

胡冰坐在地上忘了爬起來,“這哥們兒好酷~啊!”

“胡小冰!”女人尖利的嗓音吼叫着,踢了踢坐在地上的寶貝兒子,“你又死哪兒去了,弄了一身泥?”

胡冰想說,其實我弄得是一身水,坐在地上沾了土所以才變成了泥。這涉及到一個物理變化的過程。

胡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老媽,這誰啊?”

衣服越拍越花,變成了一只花裏胡哨的斑點狗。

“新招的小時工,趕快洗洗去幫忙!”

幸好這是九點燒烤攤子最忙的時候,胡母沒有心情叨叨他。

胡冰換好衣服以後,來到光頭老爸身邊,老爸比老媽好說話,至少人家講理。

“什麽時候招的人?”胡冰瞅着陌生的男生幹巴巴的問光頭老爸。

“今天剛來的”,胡父點了一支煙,轉了轉一把肉串,着迷似的吸了一口,“剛貼上告示就有人來應聘了,哎,現在幹啥都不容易。”

胡冰回頭看着男生,“他沒成年吧?你這算不算是雇傭童工?”

“我呸你個雇傭童工,人家和你一樣大……”

那還不是童工?胡冰心說。

胡冰看老爹的臉色感覺他下一句話就是經典的“別人家的孩子”,忙插嘴道,“他叫什麽名字?跟我一個學校嗎?”

胡老爹差點出口的話噎在嘴邊轉了一個彎,“張焱,聽說跟他媽過來的,好像是不上學了。”

寥寥幾句隐藏了很多含義,比如說他是不是離異家庭,是不是沒有父親,又為什麽不上學了?

不過胡冰想歸想,但是沒有問出口。聽聞身世——跟自己相比——如此離奇的同齡人,他只是忍不住老爸眼睛往張焱身上瞄。張焱正把烤好的肉串端上餐桌,挂着一看就是刻意的禮貌的笑容接了幾句話頭。然後轉身忙下一桌。

“和我一樣大?”胡冰喃喃道。可他怎麽看也不像是一個混跡社會街頭混混,和巷子口那些打劫小孩零花錢的“社會人”差遠了。

夏夜的風很涼爽,燒烤的煙塵無處可避,盡數散在人臉上。但是張焱好像完全無感一樣,任憑別人怎麽躲避怎麽咳嗽,他都是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穿行其中做自己的事。

胡冰覺得他身上有種冷淡疏離之感,這種感覺顯得他比同齡人成熟。

可能是他盯着人看的太久了,張焱好像暗自無奈的嘆了口氣,然後轉身直直的看向站在門口的胡冰。四目相對,胡冰一愣竟然忘了尴尬,張焱微微皺眉,表情好像有點不耐煩。見他一直沒什麽要說的,轉身繼續忙去了。

“我靠!”胡冰回過神兒來,拍了拍自己的臉,“人家是烽火戲諸侯,我這是……肉串戲美男??”

胡冰忍不住看了看自家的烤串攤子。

胡父摸了摸自己油光發亮的光頭,拍了自己兒子一巴掌,“去幹活,站門口發什麽呆?老站門框不好,容易招禍事。”胡父指指點點道。

“好好好,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胡冰一撩袖子奔着燒烤攤子跑過去了。

晚上九點正是最忙的時候,胡冰頂着餓的前胸貼後背的肚子忙的沒跟張焱說上哪怕一句話。

直到淩晨零點才有空抻抻筋。胡冰抓着一把肉串縮着尾巴來和張焱套近乎,他把肉串往張焱面前一伸,笑眯眯道,“請你吃的。”

張焱猶豫了一會,好像是知道太拘謹了不好,也意識到了對方老板兒子的身份,盡量顯得随和的接過了肉串,“謝謝”,他接下來咬了一口肉。

胡冰打量着他,莫名看到了對方的拘謹警惕,表面鎮定下掩藏的慌張不安——雖然他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麽會看到這些,更不确定自己看到的到底靠不靠譜。

“我聽我爸說你是新來的?我在這一片沒見過你。”胡冰起了個話頭,“不過”,他略顯羞澀的撓了撓耳朵,“你看着也不像這裏的人,唔,你很幹淨。”

張焱有着淺棕色的頭發和夜色也掩映不住的淺棕色的瞳孔,風一吹留海能擋住半邊眼睑。脊背總是挺得很直,顯得他比實際身高更高一點。

“幹淨?”張焱心裏有疑,他下意識的看了看自己一身忙活了半天早就髒得不成樣子的運動服,白色帆布鞋上全是泥土灰塵,“哪裏幹淨了?”他心想。

不過想歸想,這幾句恭維的話他還是很享受的。張焱肉眼可見的神态變得放松了不少。幾串肉串和幾句不經意的誇贊好像在少年的心扉上開了一條縫。

張焱說:“我是跟我媽過來的,以前在A市,确實不是這兒的人。”

胡冰詫異道,“那是個一線城市吧,那你怎麽跑這兒來了?”

張焱苦笑了一下說,“爸媽離婚了。”

胡冰的臉囧了一下,幹巴巴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

這時大門進來了一行服裝花花綠綠的五個人,張焱盡職盡責的拿着單子和圓珠筆走上前。

第二天一大早,被酷暑的天氣熱醒的胡冰睜開眼看了看自家的天花板。煩悶的搓了搓臉揉了揉頭發,揉着揉着頭發又忍不住抓了兩把,“啧,長了。”算下來已經兩個月沒理過了。不過也難怪,放暑假嘛,不呆在學校還注意什麽形象?

形象?

胡冰腦海裏突然浮現出了張焱的模樣,自我感覺這一天天的對比實在太明顯,啧,還是有必要注意一下的。

“冰子,起來吃飯了!”

“哎。”

胡冰飛快的扒拉了兩口飯,趁着老媽出去打飯插空伸出了手掌心,含混道:“給我錢,我要去理發”,然後甩了甩自己飄逸的秀發。

胡父拿着筷子指指點點道,“別看那你現在嫌棄頭發多,哼哼,将來難免跟我一個樣!”

胡冰:“……”

“要不我跟理發店說一聲,留着以後再接回去?”

胡父搓了搓光頭憤憤的甩給他他一把零錢,胡冰飛也似的跑出了門。

“哎,你……”

胡母的聲音被甩在了風裏淩亂成一片。

“你又給他亂花錢”,胡母轉而攻擊好脾氣的光頭老公。

光頭老公笑眯眯的夾了一塊子的豬耳朵,心說,“一孕傻三年,不跟女人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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