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求人
先斬後奏對于很多事情上來說都是非常有效的計策,尤其是應付人的時候,因為人心是肉做的,若是結果已經擺在眼前,你再美言幾句,多數人都會無奈接受,這就跟生米煮成熟飯差不多道理。
張焱回到衛城收拾好行李以後,接着又趕去了燕城,一整天都是在火車上度過的。
他坐上火車後掏出手機發了條信息:四個小時以後見。
他和楊培棟約定在他們醫院下的一家咖啡廳見面,張焱心裏總有種偷情的不自在感,這讓他不自覺在心裏樹了一道牆——在他和楊培棟之間。但是哪有求人辦事還跟人劃清界限的?
張焱閉上眼調整心态,到時候決不能讓人看出自己的不自在,那就尴尬了。
張焱走出出站口沒多久,就聽到自己惱人的鈴聲響了。電話接通,楊培棟:“看後面。”
張焱回頭一看,只見一輛白色的車打着閃光燈,他忍不住在心裏“啧”了一聲,心裏那種偷情的感覺開始發毛。
張焱保持着接電話的動作走了過去,見到人才挂斷了電話,戲谑道:“還親自接?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明明是我求你辦事。”
楊培棟微笑着一揚頭,示意上車。
張焱用盡了一身的修為才勸自己走上了副駕駛,而不是後座——畢竟如果坐在後座,有種把別人徹底當成司機的感覺,這不是走關系該有的樣子。
張焱寒暄道:“你是考的燕城的大學嗎?”
他這一轉頭看才發現,楊培東身上還真有種都市精英的樣子,一身筆挺的西裝,行為舉止周到有禮。他懷疑自己是不是有點想多了,人家也沒打算把他怎麽樣,畢竟已經過去那麽多年了。
這麽一想,心裏便自在了不少,椅子也沒有那麽紮腚了,也沒有覺得自己好像在偷情了,而只是約見了一位多年不見的老朋友。
張焱微微活動了一下,只聽楊培棟說:“考的燕城大學。我先帶你去見我的師傅,他這個點正有空。病人已經過了六年了,需要更有經驗的醫生才能看出些什麽——病例都帶了吧?”
張焱心裏最後一股勁松了下去:“帶了,所有的資料我都複印了一份。”
楊培棟點點頭,然後繼續專心的開車。
燕城堵車堵得很厲害,張焱那股不自在感松了之後,說話也順溜了,兩個人你來我往的,車內的氣氛頓時緩和了不少。
四十分鐘以後,他們才好不容易趕到了燕城市精神衛生中心。
楊培棟停好車,一邊疾步一邊解釋道:“燕城就這樣,天天堵車,尤其是晚上,這裏夜生活泛濫,淩晨三四點都不關門。”
張焱緊跟他的腳步:“衛城也一樣,半斤八兩。”
由于要配合更有經驗的師傅的作息,他們兩個人下了車廢話不多說,趕到了主任醫師下班走人之前,把他堵在了醫院門口。
須發花白的老爺子剛打算出門就被倆大小夥子按了回來,當時就驚呆了。
“師傅……先別走,我之前跟你說過的”,他指了指張焱,喘勻了氣,“幫個忙。”
司永競撫了撫老花眼鏡,淡定道:“進來吧。”
司永競坐在椅子上,十分有範兒的把手一伸,張焱眼疾手快的給他端了一杯水。
司永競:“……”
楊培棟:“……”
楊培棟“啧”了一聲,自作主張的把背包給他卸了下來,然後把胡媽媽所有的資料都翻出來整齊的擺在了桌子上。
張焱:“……”
你的嘴長着是出氣用的嗎?
司永競翻看着一摞摞的檢查報告,時不時舉着一張片子對着光看一下。他現在看過的片子都是四五年前拍的,他看過的別的醫生也看過,只不過是診斷的一個基本步驟罷了。
患者:王文麗(胡母)
病情:不能說話,記憶模糊,偶有幻覺。——一年以後的複查顯示記憶恢複正常,沒有幻覺,病人持續性焦慮——四年以後的複查主任醫生提出有向抑郁症發展的趨勢。
CT檢查聲道各功能指标正常,核磁共振檢查排除腦組織病變等因素。
初步診斷為癔症性失語症,建議接受心理治療伴随着康複訓練。
“已經六年了”,司永競看了半天突然開口,張焱有點反應不及,忙應了幾聲。
司永競給人的感覺很高冷,但是說話的語氣卻意外的溫和,是那種長年累月鍛煉出來的标志性的溫和。估計是平時和病人相處的多了,天天好聲好氣的說話都給練出來的。
“時間太久了,但治愈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
張焱屏住了呼吸,含糊其辭的安慰是醫生們的慣态。他首先想到的事最壞的結果:“可能性是很微妙嗎?”。
“不是”,司永競說,“人一直不說話,就會憋悶,尤其當病人大字還不識幾個的情況下,根本沒有表達自己的途徑,這位醫生說可能發展成抑郁症也不奇怪。但是——”
張焱一顆心髒讓他給“但是”的揪了起來,心下懷疑這位研究心理學的老爺們是故意的。
“但是心理疾病是有可能自行恢複的,尤其當病人的精神力足夠強大的時候。她只要沒有發展成抑郁症,再配合心理治療和語言訓練是有可能恢複的,關鍵是看病人配不配合。這個起效本身就慢,治療的過程也是一個探索的過程。病人配合,一開始切對了方向,那還會快一點,如果不配合,滿嘴裏說胡話開錯藥的話,說不定還會更嚴重,甚至引發多種疾病。”
張焱微微蹙眉,整顆心被揪了起來——他可不能保證胡媽媽會不會配合,萬一她不配合的話,承擔代價的那可是自己。
楊培棟則了然的點點頭。病人的不配合是他們的治療遇到的最大的困難,用他們導師的話來說,那就是每天都跟病人鬥智鬥勇——“你需要有兩個精神系統,一個正常人的,一個病人的,并且要時常保持巨大的理性,才能不被病人給帶過去,尤其是畢業以後接觸精神病人的學生……”
楊培棟畢業後保守的選擇了心理治療方面,沒有去精神病院一天刷新N次系統玩兒。
司永競收拾收拾東西補充道:“不管什麽病,都最好讓病人親自過來一下,只看資料也只是籠統的表達醫學觀點,還是得對症下藥。”
司永競起身準備走,楊培棟忙說:“我送您回去吧老師,耽誤了這麽的時間。”
司永競工作四十年,一開始是沒錢買車,後來是沒時間考駕照,總之到現在來回上班都是坐公交。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遺傳的緣故,他六十來歲頭發就花白,仔細扒拉都找不出一根黑發,一上車人家都趕着給他讓座,他也坐的安穩。
司永競一臉溝壑縱深的皺紋裏找不出一點笑意,張焱覺得他每天的愛心耐心大概白天都貢獻給病人了,所以一下班就耷拉個臉。嘁,年輕人怎麽能跟老頭計較?何況還是一個這麽牛逼的老頭。
張焱直覺司永競高傲的模樣大概說不出“那感情好”之類的客套詞,于是趕上前接過他手裏的文件包,順手把自己帶來的資料一股腦塞進包裏,笑眯眯的說:“正好我也蹭個車,耽誤您這麽久怪不好意思的,回頭我跟家裏人商量商量,把病人帶回來您親自看看。”
楊培棟把司永競送回家以後,一邊倒車一邊看着副駕駛上發呆的人。車頭靈活的調轉,出了小區門:“他是白天應付的病人太多了,所以下班後精神恹恹顯得有些愛答不理,你可以理解吧?”
張焱垂了下眼睫示意自己明白,随後一想楊培棟不一定能看到這個微小的動作,于是“嗯”了一聲,調整了一下坐姿,若有所思的看着車外漸漸亮起的霓虹燈。
車裏沒放歌,張焱有心事,車裏安靜的很自然。良久楊培棟才打破了寧靜:“我真沒想到你會來找我。”
張焱:“……”
其實我也沒想到。
張焱幹咳一聲:“這次多謝你了,以後有什麽事你說話。”
楊培棟突然笑的一臉意味深長的看着他,愣是把張焱給看懵了——他竟然沒看懂這個表情是什麽意思。
“你這個表情是什麽意思?”張焱失笑問。
楊培棟搖搖頭沒說話。
嘁,裝的神神秘秘的。
“這個病人對你很重要嗎?”楊培棟問。
張焱愣了一下,想起了胡冰,“嗯”。
他本想加一句是我一個好朋友的媽媽,又怕楊培棟追問到底,幹脆省略了。
“這話我說出來可能不合适,畢竟他是我師傅”,楊培棟正色道,“司永競醫術了得,但是人比較貪——我說的是現在,他以前不這樣,唔,确切的說是沒有現在這麽狠。”
張焱看着他:“怎麽說?”
楊培棟解釋道:“司永競有一個兒子,老來得子,寵的厲害,最近剛在燕城市中心買了房子。”楊培棟看了他一眼,示意:你明白了吧?
燕城的地皮,大概是全國最貴的了。一般房價高的城市要麽經濟發達,要麽環境優美,燕城把這兩樣全占齊了。硬生生貴了雙倍。
“所以他現在很缺錢?如果不是你的話他今天可能都不會來見我這個窮小子”,張焱如是說。
楊培棟輕笑一聲:“我可不是在向你邀功,只是讓你多注意看他的臉色,他沒表示也就罷了,要是有暗示的話,你最好能明白——聰明人都不喜歡和傻子打交道。”
“他應該不會暗示我吧,不管交情深淺好歹還有你這層關系。”
“沒錢能使磨推鬼”,楊培棟無奈道。
張焱不言。
此時天色已經黑透了,他透過車窗玻璃看着窗外的景色,無意間注意到了楊培棟的倒影——筆挺的西裝、高材生、骨子裏都透着一股幹練和靠譜。
這人……怎麽感覺有點像胡冰呢?
這個念頭甫一出現就把他給驚呆了,他為什麽要拿他和胡冰作比較?
張焱的腦海裏一瞬間習慣性的湧出了一頓不可思議的微妙分析,然後被他一句話壓了下去:“前面那家酒店放下我吧,坐了一天車累死了——改天再請你喝酒。”
楊培棟看了他一眼,開變道燈,緩緩踩下了剎車。
“走的時候我送你去車站?到時候你打個電話就行”,楊培棟降下車窗說,“我也盡一下地主之誼,有什麽事情你吩咐。”
張焱疲倦的搖搖頭,眼睛都有分不開的趨勢,“我都不知道我什麽時候走,到時候再說吧。今天有點累,先回去了,拜。”
張焱幾乎是閉着眼睛走到了前臺,然後拿了鑰匙上樓。楊培棟看着他走進了樓梯口才啓動了車子,一時心裏有點迷茫,不知道是個什麽滋味。
以他對男人的見解來看,張焱依舊很迷人,比七年前更迷人,因為骨架長開了,更神秘也更有氣場了。他依稀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一個十三歲的男生,穿了一身雪白的運動服,瞳孔還存着亮晶晶的孩子氣,但周身氣質是柔和溫暖的,顯得比同齡人要成熟懂事些。
他被一群女生嬉笑着擁堵在牆角,那些姑娘們毫不吝惜自己的拳頭,張焱蜷縮着身體抱着頭生受着她們的打,不生氣也不還手。姑娘們打夠了以後,張焱才站起身,眼睛裏還挂着笑意——他的眼睛裏慣常挂着笑意,他随手撣了撣衣服上不存在的灰塵,笑罵道:“這個社會太暴力了,這日子沒發過了!”
再之後楊培棟就找機會認識了他,兩個人漸漸成為了好朋友。直到張焱準備辦理轉學,他才忍不住對他攤牌。誰知張焱吓得接連幾天走路都要躲着他,不久後他就真的走了,聽說之後沒再上過學。
楊培棟點了一支煙開了車窗,他覺得他們兩個人應該是很合得來的那種,可是張焱顯然對他沒有什麽非分之想。
硬生生把人掰彎實在不人道,千言萬語只能歸為一句嘆息。
在楊培東感慨回憶的時候,張焱已經洗了一個溫暖的熱水澡——他僅僅是覺得花錢住酒店,不洗熱水澡有點不值……
張焱躺在床上,拿過手機給胡冰打了一個電話簡單說明了一下情況。胡冰對此沒什麽表示,一副司空見慣的态度。張焱總感覺他在腹诽:每個醫生都是這麽說的,但最後都沒什麽卵用,你白辛苦跑這一趟。
張焱權當自己傻,沒明白他這态度裏的深層含義:“我在這遇上一個老朋友,讓他幫了點忙,到時候你可別吃醋。”
他覺得是時候開始顯露冰山一角,給他打打預防針了,要不然整座冰山突然露出來有點雷,容易劈焦了。
“哦……有我帥嗎?”胡冰問。他覺得對于張焱這個外貌協會最具威脅性的就這一點。
“唔,這個……單看臉的話還真沒有。”
“你是說他別的方面比我要強?”
張焱戲谑道:“可能是因為畢業進入社會的緣故吧,身上有種社會精英的感覺……還挺酷的。”
胡冰:“……”
張焱調侃完及時補充道:“放心,你将來會比他更酷的。”
兩個人又閑談了幾句才挂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