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畢業
張焱和楊培棟又轉了幾家比較有名望的醫院,每個醫生說的話和司永競都差不多。他都有點懷疑楊培棟是不是忽悠自己的 ,他未免把他那個“缺錢花”的師傅吹噓的過于厲害了,現在看來他和別人也沒什麽區別。
求醫問診大概是最為無助的事,你面對着生命中巨大的威脅,然而卻沒有一個人能給你哪怕一點幫助。張焱突然明白了老一輩人喜歡“走親戚”的意義,因為一個人實在太過渺小,只有聚團才能勉強維持生存下去,就像螞蟻一樣。
在生老病死面前,那些遙不可及的夢想突然變得荒唐可笑了起來。
張焱忍不住掐了掐眉心,接連幾天的受挫讓他抑郁不已,都開始胡思亂想了。如果人的腦袋上頂着情緒值,那估計他現在已經處于60分以下的不及格狀态。
“這兩天麻煩你了,改天我帶病人親自來一趟”,張焱合眼掐着眉心說。
楊培棟轉頭看了他一眼,他還沒見過張焱發愁的模樣。一個慣帶笑意的人突然壓抑讓人有種黯然的新鮮感,“到時候再聯系我吧,好歹我在這地方生活了這麽久,怎麽都比你要熟悉一點——沒幫上什麽忙實在不好意思。”
“你應該明白你沒必要跟我說不好意思,幫多幫少都是幫”,張焱斜眼掃了他一眼,“怎麽你也開始犯這種荒唐低級的錯誤了,你不是高材生加社會精英嗎?”
楊培棟調侃:“大半工資還房貸的社會精英?”
張焱苦笑了一下,本想補充說:“我最大的特長就是快速适應新的環境,這幾天已經把燕城摸個底朝天了。”開口的瞬間突然覺得疲憊不堪的張不開嘴,而且品着這話裏有種抱怨憤懑之感。最後還是只說了“謝謝”二字,聲音幾不可聞。
經過幾個小時的消化和心理調節,再見胡冰的時候張焱已經恢複了穩定的狀态。
胡冰接過他的背包,“你去問過了?”
張焱點了點頭,“嗯”了一聲,“還是要病人過去一趟才行,只帶着病例太敷衍了。”他轉頭認真的看着胡冰,用玩笑的語氣說着極認真的話:“你放心把你媽媽交到我手裏嗎?”
胡冰識趣,同樣的戲谑道:“這話怎麽聽都應該是你問我媽的——你放心把你兒子交到我手上嗎?——放心,不放心你我還能放心誰。”
張焱勾着他的脖子看樣子很想親他一下,只不過礙于大庭廣衆及時剎了車。
胡媽媽看着眼前眉眼俊秀的年輕人,眼睛裏閃爍着慈愛的光,是那種可以随意把六歲以下的小孩哄着親熱的慈愛。只是不太屬于四十幾歲的年紀,這雙眼睛有點像七旬老人。
“我問過一些朋友,但是都說需要病人親自去一趟,最多兩三天就好”,張焱溫聲解釋着,“到時候我和胡冰陪你一起去好不好?”
胡冰看着張焱哄小孩似的的語氣有點無奈,他想說他老媽腦子明白的很,不需要這麽輕聲細語。最主要的是,你丫還沒有這麽哄過我呢!
胡媽媽轉眼看向光頭老公,光頭老公一點頭,“去就去吧,反正這麽些年也沒少走過,大不了全當旅游了。”
張焱咂摸着這一家人的關系,發現胡冰的父母都是很開明的人,如果将來有一天東窗事發的話,他們應該沒那麽難以接受。這麽一想,他突然覺得自己這麽費心想把胡媽媽的病治好,似乎潛意識裏帶上了點讨好的意思。
胡媽媽不用上班,這麽多年過去了,他們一家人還是靠那間飯館生活,長年累月積累下的老顧客,日子還過得去。學生的假期總歸是要長一點,但是張焱卻沒有那麽多時間一拖再拖,不過還好病假比較好請,小工作室也沒有那麽多的規矩,最主要的是人都比較好說話。
他們幾個人商量了一下,覺得及早不及晚,于是第二天就收拾東西出發了。張焱其實有點膽顫,他忘了胡冰還沒開學是一定會跟過來這件事,他跟過來也就極有可能撞見楊培棟。
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張焱心裏盤算着。只是他這個月加上放假都沒怎麽上班,估計下個月就要吃土了,再者雖然胡冰過來了,但是他免不了墊幾筆錢……
下個月估計清水煮面條都吃不起了,更別說加個荷包蛋。
張焱第二次過來的時候,沒有第一回 那麽刺激,卡着下班點堵人。他們安安穩穩的挂號排隊,跟着醫生的指示換着樓層做檢查。錢如流水嘩嘩的往外流。
一圈檢查下來,司永競戴着老花鏡看了看資料,最後确診是癔症性失語症,當然,胡媽媽多年不說話,她的這項功能确實也已經退化了,即便是心理治療也要配合着語言複健才行。需要哄着她像小孩一樣牙牙學語。
老小孩比真小孩更難照顧。
司永競推了推滑到鼻尖上的老花鏡:“六年了,一個字都說不出?”
“偶爾能說單個的字”,胡冰如是說,“有過一兩次能說出幾句話,但是語言邏輯混亂,不知道說什麽。”
這一點張焱還真不知道,因為他沒見過胡媽媽跟她說話,一個字也沒有。
胡冰似乎是察覺到了什麽,轉頭解釋道:“她只和我和爸爸說過。”
張焱點點頭,繼續看向司永競那張褶皺臉。
司永競拿出一份病歷本,開始寫病歷。意外的他的字很是俊秀,沒有傳說中醫生特産“鬼畫符”,只不過畫的化學符號他依然看不懂,沒辦法,專業不對口。
“先去拿藥,藥不可斷。從明天開始最少每個月過來接受一次心理疏導和針灸治療,半年以後看成效。”
胡冰接過病歷本和處方單,攬着胡母和張焱一起往外走。張焱道完謝轉頭前還看了一眼司永競那張老臉,随時随地貫徹了那句“注意看他的臉色”。
以張焱那點微末的理解,對于他們,司永競雖然沒有外快可賺,也沒有權勢可攀,但到是不至于刻意刁難他們。張焱本想偷偷給他塞半個月的工資,但是他覺得對于司永競這樣的大佬來說,他那半個月的薪水跟螞蟻腿沒什麽區別,還不夠羞辱人的。
意外的,張焱靈光一閃打了個響指,他想到了他二婚的媽……
胡冰回頭看着他,不知道這貨腦子裏在想什麽偷着樂,于是停下腳步哀怨的瞪着他。張焱沖他吐了吐舌頭,然後扶着胡媽媽進電梯。
胡媽媽只是笑,張焱覺得她雖然思維還挺正常的,但似乎反應有點遲鈍。
就是從這一天開始的每個月的10號,張焱都會特意請假趕回一趟茲南西區,然後帶着胡媽媽去一趟燕城。偶爾會帶他趁機在燕城轉一圈,畢竟燕城不僅是著名的經濟中心,也是著名的旅游城市。
胡媽媽漸漸的拿他當親兒子看待,漸漸的也開始跟他說幾個字,偶爾成句,雖然語言不通。她一說話就不自主的緊張,着急上火越說越亂,沒有手勢表達的清晰明白。她的思維比她的語言具有邏輯。
張焱漸漸發現這其實是一個很聰明的女人,他只是有點想象不到什麽樣的痛苦和驚吓能讓人失語。當然也許是本人的承受能力太弱了,根據他在他們家過的那一個年,發現胡媽媽的家族還挺大的,想必自小受寵,沒吃過什麽苦。現在可好,一下子吃全了。
張焱矮身給她揉捏着腿,“今天走了很多路,累了吧胡冰說過畢業後想考燕城的電視臺,到時候我們幾個直接在這兒租一間房子,省得天天來回跑,醫院想去幾趟去幾趟,一天三趟卡點去。”
胡媽媽看着他笑,燕城的春天刮着暖和的風,空氣裏有股屬于海水的鹹腥氣。不遠處沙灘上創者比基尼的年輕人在趕海。胡媽媽指着大海,“你也去玩”,她擺擺手,“不用管……我。”
張焱笑着看着他:“我嫌髒,我又沒穿拖鞋”,他看了看自己腳上的小白帆布鞋。
“快畢業了”,胡媽媽說。
“嗯”。
這已經是一年半以後了,胡冰已經快畢業了。
“最近在找實習崗位,學校安排的好像是縣區電臺的記者,但是在衛城,而且離市中心比較遠,坐車過去要40多分鐘。不過聽說上班比較晚,九點才上班,下午四點下班。”
胡媽媽點點頭:“挺好。”
張焱笑笑沒說話,他沒覺得挺好在哪,這不是混吃等死嗎。
這邊即将“混吃等死”的胡冰正在進行“骨感”和“豐滿”的掙紮。導師把他叫到辦公室,諄諄教誨:“大學生有夢想是好事,但是夢想都是很豐滿的,過個兩三年你們就能體會到現實的骨感”,他喝了一口茶,啐了茶葉沫,“縣級電視臺确實是個小電視臺,你成績不錯可能看不上。”
胡冰抓緊搖頭說沒有沒有,導師把手一揚,頻頻點頭示意他都明白。胡冰感覺他倆明白的不是一回事。
導師:“別說你看不上,我也看不上。”
胡冰:“……”
“但是你又說想當一個記者,今年咱們專業接收記者實習生的正式單位就這一個,都被新聞系搶了去了。公務員的崗位倒是很多,不過來年也要考試,你的水平應該能考過……”
胡冰心裏明白,導師是希望他進公務員崗位實習的,先混個臉熟,到時候成績只要能過線,被拉進去絕對沒問題。從“面包和牛奶”的角度上來考慮他不是不心動的。但是考進公務員基本意味着這鐵飯碗會把自己砸死,砸到地坑裏都翻不了身那種——他這輩子都別想換工作了。世界那麽大,他還沒去瞅瞅呢!
胡冰把自己的掙紮困境告訴張焱。張焱直言不諱道:“你全身上寫就差寫着‘我要去當記者’這幾個字了。”
胡冰抹了一把臉上導師噴的口水:“我還是想去當一下記者,公務員哪一年考都可以,在安穩之前我想先飄一下,看看更大的世界。”
導師洩了氣,感覺自己一搪瓷缸子的茶算是白喝了,“打個賭你信不信,你即便是見過更廣闊的的世界,最後還是會選擇我勸你去的這個崗位?”
胡冰微微皺眉,很是不明白這句話的玄機。
地中海導師哼了一嗓子:“性格決定命運。你走再多的彎路還是會回到原來的方向。”
于是胡冰頂着一腦門問號回到了出租房。他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新買的圓形天頂燈。
這間出租房是去年過年回來之後找的,上一個老房子合同一到期她們就搬了過來。50平的單人單間,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只是廚房有點憋屈,廚房被安置在大門口,只有一張桌子的大小。
一周後他們就要去實習,實習完三個月他們就畢業了。胡冰突然有點感慨,興奮又失落。
胡冰給張焱發了一條消息:我還是想去當記者。
張焱直接給他打了個電話:“想去就去,我又沒攔過。”
“老媽好點沒?”
“嗯,能說幾句簡短的話了,也不怕生人了。醫生說照這個速度恢複下去,差不多再有一年就可以痊愈了。”
胡冰一腔感動和酸澀,這一年半,張焱比他還像個親生兒子,就差端屎端尿的地步了。
“告訴她我今年沒暑假了,回不了家。畢業前會抽空回去看她的。”
胡冰不知道的事張焱已經開了免提,他的話胡媽媽全聽進去了,并且說了一個“好,在外注意安全。”
胡冰有點吃驚,他已經很多年沒聽她媽媽說話了。他瞬間就愣住了,“恢複的這麽快?上次回家說話還很吃力呢。”
張焱解釋道:“醫生說回複速度會越來越快”,他說這話的時候對着胡媽媽得意的挑了一下眉,好像在說:是的,我們就是這麽厲害。
“你每次去燕城我的心情都很複雜”,胡冰突然說,“有種賣……那啥救老媽的感覺。”
張焱知道他想說的事“賣老婆救老媽”,幸好及時剎車了,這還開着擴音呢。
張焱曾經在“徹底的隐瞞”和“委婉的說出真相”之間掙紮了很久,最終因為害怕弄巧成拙誤會反而會越加越深,于是選擇了委婉的說出真相。具體能有多委婉……這個真相他半含半露的鋪陳了有半年多才漏出底層的冰山。
“都多少年了,誰還當回事?”當然他心裏知道楊培棟還挺當回事的,自從張焱定期來燕城,楊培棟找機會約過他好幾次。幸好有一個人生地不熟腦子還不太好使的胡媽媽當擋箭牌,這才推拒了不少。
但要說完全沒聯系那是不可能的。廢話,能找到現在這個主治醫生,還是當初看在他的面子上呢——雖然後來自己的老媽砸錢不少也是一個主要原因吧。
“不過偶爾也會一起吃個飯,畢竟人家幫了大忙了”,偷偷砸錢的事當然不能告訴他。
“我明白,我有空也得請他吃個飯”,順便宣告一下自己的地位。
張焱:“……”
“該吃晚飯了,早點回去休息吧。明天還要針灸不是?”胡冰說。
“嗯”,張焱寒暄了幾句挂斷了電話,扶着胡媽媽往酒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