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訣別
張焱抱着一袋子的衣服就像抱着一個毛茸茸的玩具熊,他把自己蜷縮在候車室座椅上一動不動,像是入定了一般。胡冰沒來,他也沒改簽,就這樣一直熬到了第二天登車時間。
醫院裏的胡冰同樣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事實上他也不能動——大超一腳把他飽受摧殘的肋骨踹斷了。胡冰襯度着外面的人估計已經開始給他計劃着相親逼婚了,估計會找個姑娘讓他移情別戀。一想到這裏,胡冰寧願在病床上躺一輩子。
然而事實好像不是這樣——
他睜開眼看見的第一個人不是爸媽,是自己的親大爺。親大爺一臉皺紋,皺着眉頭的樣子顯得嚴肅的跟奪命鬼似的。開口第一句話就是:“你媽被你氣的進院了。”
胡冰終于回過神來,一臉蒼白驚恐的回視着他。
大爺故意大喘氣的補充說:“血壓太高,一着急腦出血了,現在還沒檢查完——哼,你那個朋友還真有意思,一點不吃虧,他一走你媽就重新進院了。”
六神有五個不在的胡冰愣是沒明白這裏面的因果關系。
“如果你媽能站起來還好,如果以後站不起來,這個家就得你養着,遠門你是出不了了。至于那個人,你也甭想了,趁此斷了吧。”
胡冰舌根一陣發苦,突然懷疑人生在這世上到底是來幹什麽的?幹脆閉上眼靠在床頭。他被唾沫星子淹的喘不過氣,身上沒有幾個不疼的地方,實在不想再享受這番洗禮。
他忍着痛舒緩了幾口氣:“……我手機呢?”
大爺的眼瞬間冷下來:“在你爸那兒,你先好好養着吧,別的事就別想了——你是非要把你媽氣死才行嗎?你都多大年紀了?!”
胡冰鼻頭一酸,煩躁與痛苦一起湧上心頭,他這輩子都沒有這麽尴尬這麽絕望過。他突然覺得自己就像是誤入鴨群的醜天鵝,互相不明白對方的言語和思想。可再醜的天鵝也是天鵝,他天生是個人卻無法改變。
固執了六年的胡冰終于開始懷疑——他真的做錯了嗎?都說七年之癢,這第七年才剛開了個頭就被一刀斬斷。他的心口疼的厲害,疼得他透不過氣。
“……醫生說我什麽時候能下床?”
“最少三個月,骨頭才能長好。”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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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整個人癱在床上,就是一個大寫的“再見不送”,但是親大爺好像沒看懂。
半個多月後,胡冰剛能稍微挪動的時候,陪床的親戚們把他推到了胡媽媽的病床前,讓他們看看自己造的孽。
當胡冰看到躺在床上半個身體不能動彈,嘴裏只會“啊啊”叫的母親的時候,他心裏的繩索終于崩了。他一直覺得自己的精神世界裏有一道架在湍急河流上的鐵索,那是他所有的原則和底線,它無堅不摧,雖然它飽受風吹雨曬鏽跡斑斑,但足以撐着他固執着堅持自己的原則,不至于在紛繁的世界裏迷了路。
然而現在它終于斷了,分崩離析墜入湍急的河流,再也覓不到蹤跡。
胡冰有種很奇怪的感覺——他覺得自己突然死掉了,甚至能看到自己的靈魂離體而去,并且回頭看了他一眼同他告別。
忍耐多天的淚水終于淚流滿面,他伸出手臂蓋住自己的眼,略帶哽咽着說:“把手機給我。”
沒一會,自己的手裏就被塞了一個沉甸甸的東西。直到被推出去,他的手都沒挪開。
而此時處在燕城的張焱,已經很自覺的打包好了自己的東西,随時等着主人一聲令下,他就乖乖滾蛋。
半個月後,他終于等來了——
胡冰躺在床上,手臂蓋着眼睛說:“我對不起你……”
張焱冷淡的“哦”了一聲,像是聽到了一句“今天早上吃豆沙餡包子”,只是眼淚卻瞬間流了出來。
“你的東西”,張焱捏了一把鼻子,“我給你寄過去嗎?”
胡冰眷戀的叫了一聲:“……寶貝。”
張焱勉強維持的淡定終于破了相,他扶着桌子蹲在地上哭着說:“我說過你要是騙我我會恨你一輩子的……你為什麽……”他哭的一直倒氣,鼻涕眼淚混在一起。
張焱對着電話哭了半天,突然質問似的加重語氣責怪道:“既然會有今天你當初為什麽要來打擾我?!”
胡冰說不出話,也不想給自己找什麽理由。他此時恨不得張焱隔空把他另一邊的肋骨也踹斷,最好一腳踹到王母娘娘那兒去,問問他自己上輩子到底造了什麽孽現在要這麽對他。
但此刻他也只能說:“我對不起你……”
“夠了!……我不想再聽了。”你能不能說點別的?
張焱問:“我還能見你一面嗎?”
胡冰還是說“對不起”。
兩個人對着哭了半天,終于漸漸冷靜下來之後胡冰才開始說自己的離別致辭:“你是我的初戀,也是我所有的青春,可是我現在明白了,不是所有的喜歡都能在一起的……謝謝你陪了我這麽多年。”
他的話很理性很冷靜,像是做一道數學題終于求出了解,帶着一股塵埃落定的味道。
張焱終于冷靜道:“你确定要分?”
只有這次胡冰說了:“嗯。”
“好的,我知道了,再見”,談判結束,說完便挂了電話。
沒過幾天,胡冰便發現張焱的QQ和手機號都變成了死號——張焱在盡力擺脫屬于他的這份過去。對于他這份個性特點,胡冰不知道該不該心存安慰。
忘了就忘了吧,忘了過去才能開始新的人生。
張焱話說的狠,事兒做的絕,然而事情歸事情,感情歸感情,他箱子收拾的整整齊齊,卻待在原來的房子裏一直沒走。因為胡冰的行李還在這裏,既然行李還在人早晚會回來的。
可是漸漸地半年過去了,這個房間沒踏進過外人。直到某天下班回來以後,他發現家裏散亂的東西都被收走了,收走的還恰好都是胡冰的東西。張焱就明白了,那個人是真的再也不想見到自己,好容易回來一趟還特意錯開時間。
張焱沒了念想,拖着自己的雜七雜八賣到了舊貨市場,只帶着幾件衣服打算離開這座城市。他坐在車站的臺階上看着天上皎潔的明月,那天正好是十五,地面銀練如洗。他賞月賞了半天,餘光一掃,這才看見身邊還一直站着一個人,她的劉海留長撩了上去,張焱差點沒認出來。
“你要去哪兒?”江月看了看他的行李問。
張焱先說了一個“不知道”,随後才開始琢磨這個問題:“先去看看我媽,然後出國吧。”
“哦,打算去哪?”
“不知道。”
兩個人雙雙沉默了很久都沒說話,可能是各懷心事,竟然也不覺得氣氛尴尬。
“你……分手了嗎?”良久江月才道。
張焱終于再次看了她一眼,江月身上有種怯懦勁兒,所以總是顯得有點缺心眼。雖然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并不傻也不缺。
“你一直都知道?”
“嗯——”
張焱不知道神神道道的想起來什麽,突然看着月亮喃喃道:“我也早就知道的,只是一不小心忘了。”
一不小心忘了,這六年就過去了。
一個電話進來打斷了沉默的氛圍,張焱接着電話突然跳起來拖着行李箱狂奔而去。
江月看着他的背影,目送着他上了出租車。其實她剛剛差點用開玩笑的語氣跟他說:“大不了我包養你吧!”只是嘴卻不怎麽聽使喚。
再次見面她發現,她對他的眷戀沒有以前那麽強烈了,看見他也不再那麽膽怯了。也許是因為距離和時間潛移默化,也許是因為□□。
江月看着天上的圓月,這幾年她和□□大小矛盾不斷,這回已經分了半年了,不知道還會不會聚合。像他們這種分手是認真分手,在一起反當做兒戲的情侶大概世間難有。只是折騰來折騰去這麽多年,也不免産生一些惺惺相惜的感情。
張焱上了出租,一路去了人民醫院,只趕上見金國維的最後一面。金國維骨頭硬不愛麻煩別人,什麽時候轉院來燕城的除了陪床的家人誰都不知道。一時所有人得了信兒紛紛往醫院趕。
張焱見了他一面才知道那個每次打電話都說自己“好好好”的人其實一點也不好,他瘦的早就脫了相,他差點沒認出來。
圍着病床的一圈人都在哭,因為天熱怕屍體腐爛,走的第二天就進了火葬場……
所有人都在外面等着,眼睜睜看着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出來的時候就變成了一抔黃土,塵歸塵土歸土。
雙重打擊打的張焱一點脾氣都沒有,他重新歸于一種詭異的冷靜。葬禮是在衛城舉行的,楊培棟和王回峰不放心跟過來,一直在旁邊勸他:“你就哭出來吧……”
張焱毫無反應。
葬禮出來以後,楊培棟和王回峰幹脆合力把他拽回了楊培棟的家,兩個人像是看動物園裏的動物生怕他跑了似的倒着班看着他。王回峰不明所以,但是楊培棟好歹是個醫生,在這方面還是很有發言權的。
金國維去了以後,張焱也不再跟着劉國林學習了,他已經打定主意要出國——這鬼地方他是再也待不下去了。只是簽證下來需要一段時間,他這個狀态也很難在離開之前去見自己的老媽。因此仍舊渾渾噩噩的過着“動物”一樣的日子。
一日,楊培棟進來捏着下巴給他塞了一嘴的藥片,餓了幾天沒吃飯的張焱毫無還手之力,只得勉力咽下去才問:“你給我吃的是什麽?”
“補鈣鐵鋅硒維生素的”,楊培棟沒好氣的說,“友情提示一下,你的胃本來就不好,你要是再多餓幾天,基本上就死在這兒了。”
“生亦何歡,死亦何懼……”
“滾!明天休假帶你去體檢,先打幾針——回峰熬了粥,多少喝點。”
“不想吃,害喜……”
楊培棟:“……”
看來還沒什麽大問題,都這熊樣了還能開玩笑——不過誰知道是不是回光返照。
“不想吃?你可以下來走兩步,看看你還能不能站起來。”
張焱沒動,楊培棟以為他已經爬不起來了,便彎下腰打算把他抱起來,“勾着我脖子,來,先帶你出去吃點東西。”
楊培棟本想讓他坐起來,但是張焱根本不配合,他抓姿勢抓了半天,最後幹脆來了個浪漫的公主抱。張焱明顯愣了一下,帶着點熟悉又眷戀的目光看着他。
“不要觊觎我的肉|體”,楊培棟開玩笑道。
客廳裏的王回峰已經十分居家賢惠的擺了一桌子的湯湯水水,眼見卧室裏出來的倆人,他神色明顯僵了一下。
張焱被他安安穩穩放在沙發上,王回峰給他盛了一碗粥,倆人跟伺候大爺似的一左一右伺候着他,張焱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有沒有個人來給朕試毒?”
楊培棟伸出一只手正要拍照他腦門上,突然想到此人現在是“身殘志堅”,是塊漂亮的玻璃鏡子,一巴掌下去容易打碎了,幹脆采用口舌攻擊:“好好吃你的飯,吃飯說話也不怕咬到舌頭!”
張焱吃了一口,空蕩了幾天的胃立刻開始叫嚣,他忍不住皺着眉頭捂着肚子蜷縮下去,楊培棟伸出一只手給他捋着:“疼也得給我吃下去,這就是節食的代價——多吃幾天就不疼了”。
張焱謹遵醫囑,開始硬着頭皮吃飯。
王回峰則一言不發的看着這倆人,這種溫情細膩的場合可能不太适合他這種泥地裏打滾的糙漢子。
如此三個月以後,張焱才從痛苦中緩釋過來,他心裏的郁結像是冰,終于慢慢的化成了水,随着眼淚流淌而出。雖然整個人比先前又瘦了不少,不過楊培棟總算是松了口氣——能哭出來是好事,眼淚哭幹了傷口也就好了。
張焱慢慢的有了情緒,雖然都是不好的情緒,但是好歹看起來像個正常人了,不像是一塊被掏空的木乃伊,人不人鬼不鬼的。
他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辦好了簽證打算走人。楊培棟給他叨叨了一堆的“個人衛生問題”,生怕他一個不慎被人騙了染上什麽病——他可能有過危險的遭遇,所以對這方面很是重視。
張焱無語,臨走之前才說:“我是去我老爸那兒住着,還能公然帶男人回家幹什麽不成?”這頓叨逼叨才暫時中止。
不過直到他出了國以後,這頓叨叨又開始了,只不過轉化成了文字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