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全文

我是“盜”。“盜賊”的“盜”,不是“大道”的“道”。

當我第一次向那個人這樣介紹自己時,他很是認真地想了想,然後白癡地問我:“有區別嗎?”

我很無語地翻了個白眼,自顧自躺下,不再多做理會。

“大盜”?“大道”?似乎确實挺像。

睜眼。

天已亮。

我坐起身看看四周,突變的環境讓我有些不适,腦中的混沌許久才散了些,這才想起來,我從獄中出逃已有三日。

也不知他們是否發現我逃跑了,至少暫時在大街上還看不到官府的通緝令。

我撬窗的時候那人一直望着我,我被他盯得發毛,忍不住回頭問他要不要一起逃,結果他堅定地搖搖頭,果斷地拒絕了。

真是個怪人。牢飯很好吃嗎?

我不由得啐了一口。

不過說起來,我究竟是怎麽變成通緝犯的?

我本也是良民,上有高堂側有姊妹,自弱冠開始一直被逼婚到二十六歲,終無妻室,一家上下倒也算其樂融融,只是逢年過節我娘和其他姑姨談起婚娶之時飄過來瞅我的小眼神兒實在難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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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是開醫館的,我爹醫術高超,當地的縣太爺還曾親手題了一塊“妙手回春”給我爹。不過樹大難免要招風,找我爹看病的人多了,城中另一家黃氏醫館就開始不爽,那黃藥師雖技不如人卻一貫看我爹不順眼,我爹得了這塊匾之後他便愈發愛上門找茬。

話說我家世代行醫,我本也該繼我爹衣缽,習治病救人之道,但從我十歲開始,我娘卻讓我随了我那小老兒師父習武。

那日我随師父上山,順便替我爹采藥,我正背着籮筐哼着小曲,那小老兒本好好地在前頭走着,突然毫無征兆地回轉過身,劈頭蓋臉就是一掌。好在我反應靈敏,腳下生風,堪堪避過。冷汗滴下,我一口吐掉嘴裏叼着的草根認真備戰。

小老兒幹這種事也不是第一次了,還好我早有提防。盡管如此,我心裏還是沒忍住啐了他一口。這師父是真心半點也不疼徒弟,方才他劈來那掌可是用了十成十的內力!要不是我輕功好,恐怕早已橫在地上,腦漿迸裂。

風吹葉動,我的步伐在他的緊逼之下略顯淩亂,那小老兒的氣息卻依舊穩如平常。

他輕撚白須,一派仙風道骨,襯得我愈發狼狽不堪。戰到最後,我已是勉力支持,卻終于觸到了小老兒的一片衣角,也總算是在他眼中看到了一抹欣慰的神色。

“罷了,便這樣吧,你本不是習武的料,十六年,能觸到老夫衣角也已實屬不易。下山吧,你的本事已夠你自保。莫再來了,今後你我二人,也不必再以師徒相稱。”

他這番話說的突然,我有些怔愣,半晌才明白過來他是什麽意思,內心竟生出些不舍來。

這小老兒雖不正經,說話做事卻有他自己的道理。

我放下藥簍,雙膝一曲,彎腰點地,算是最後的拜別。待我再擡頭,那小老兒卻早已不見身影。

下山的時候我回望,山路被人重布了迷障,出入不得。

我心想,小老兒會有一點難過嗎?畢竟是十六年的師徒情。随即,我又自嘲地笑了笑,他怕是樂得清閑吧?甩了我這麽個大麻煩。

在草堆上左右翻滾了一陣,摸了摸癟了幾天的肚子,又颠了颠從袖中拿出的銅板,終是恹恹地起了來,草草在河邊洗過臉,又往臉上胡亂抹了些撿來的脂粉,好讓人認不出我的模樣,方才戴上鬥笠準備繼續趕路。

還沒走幾裏,就見不遠處圍了一群人,中間是露天的臺子。底下原本嘈雜,卻只聽臺上一人如同驚堂木一響,瞬時鴉雀無聲。

“諸位可聽過這‘道盜’二字啊?”

底下有人嗑着瓜子立時起哄:“誰沒聽說過啊?不就剛被抓進去那個嘛!”

“是啊,聽說那人盜財盜色還竊命!兇殘的很。”

“可不,聽說還親手淩遲了自己的姐夫!”

那說書人見場面已活絡,大概心知這的确是個好噱頭,又是撫尺一下:“诶,咱今兒個就來說說這‘道盜’!”

“話說,這‘道盜’的名頭啊,取自這位異士曾說過的一句話,乃是‘道有道,盜不道,盜亦道,盜非盜’……”

可巧啊,這種破地方竟也有說書的。

只是,“道盜”?為何聽來如此耳熟?嗯……說的可不就是我嗎?啊啊啊,真是慚愧啊慚愧,不曾想,我也有一日會被說書人列為嘩衆取寵的材料?不過,不是“剛抓進去”,而是“剛逃出來”哦。

我無力地扯扯嘴角,壓了壓鬥笠,繞人群而過。

嗯,“盜色”?“兇殘”?“淩遲”?原來我居然有這麽罪大惡極啊。

算了,還是別瞎想了,快些趕路吧,

還有人在等我呢……

那日我下了山,還沒到等到城裏,阿姐突然找來了,平日裏步态端莊的她此刻連半分儀态都顧不上,喘了幾口粗氣,終于能把話說完整:“阿爹出事了!”

我蹙眉:“怎麽了?”反正絕對不是什麽好事。

“阿爹他,他被官府抓走了,說是、說是蓄意謀殺!明日就要問斬!”

“什……什麽?”我耳邊所有的聲音頓時全部消散,只剩下阿姐說的那最後兩個字在我耳畔回旋不止——問斬,問斬,問斬……

“這怎麽可能?爹醫者仁心,絕不會害人性命!這件事……這件事一定有人栽贓陷害!”我腦中立時閃過黃藥師的身形,賊眉鼠眼,目光不善。

“沒用的!”她急了起來,直扯我的衣角,“阿姐知道你在想什麽,死的那個,正是黃藥師的夫人!”

“什……麽?”

阿姐的一句話瞬間打碎了我心中所有的預想,與那一星半點的希望。

“走吧,先回去,大家一起商量商量……總會有辦法的,對吧……?”阿姐望着我,眼中孕滿了一江水。

我知道,她想看我點頭,好讓自己的心裏有些安慰。我順着她的意:“嗯,會有辦法的。”

我的傻阿姐,縣衙如今不過是群走狗,誰有好處為誰賣命,管你人情也好證據也罷,只有銀子才是“辦法”。可我家如今的境況,唯有一個藥鋪值些錢罷了……

等等……藥鋪?!

我突然想到了什麽:“阿姐,走,快回家去!”

行途多舛,官府那群吃幹飯的終于還是發現我不見了,也不知他們會給那位眼睜睜看着我逃走的獄友什麽處置。算了,受多少罪都是他活該,都讓他跟我一起走了。

我在路邊用最後幾文錢買了幾個包子,隔着油紙暖了暖冰冷的雙手,最後揣進了懷裏。

胡思亂想間,我摸進了一條深巷,回頭望了望,确認沒黏上什麽尾巴之後鑽進了一個拐角,又故意多繞了幾圈,這才輕車熟路地奔到了一座破茅屋之前,推着木門“吱嘎”一響走了進去。剛一進屋,一個小東西就一蹿而上勒住了我的腰身。

“二哥,你怎麽才回來啊?家裏又沒吃的了,我和娘親已經餓了兩天……我倒還撐得住,娘親她……”

“咳咳……咳……”一陣虛弱的咳嗽聲從光線昏暗的床邊傳來,“道兒?是道兒嗎?道兒回來了?”

“是我。”

身上的小東西乖巧地松開了手。

我摸摸她的頭,把懷裏的包子分了一半給她,讓她去外面吃。木門“吱嘎”兩聲開了又關。我把鬥笠摘下,徑直走去了床邊,坐下,拿出另一半包子。

“娘餓了吧?道兒帶了吃的回來,您……”

我把包子遞了過去,我娘卻推了回來,我眉間不由得一皺。

“娘不餓。”她突然抓住我的手,氣力大得驚人。

我娘的體質原算不錯,可爹死後,她茶不思飯不想,便每況愈下,更是哭瞎了一雙倩兮盼兮的美目。她如今方過四十又五,卻已顯風燭殘年之态。

我聽見我娘輕聲嘆了口氣,顫巍巍地坐起了身,一手仍抓住我,一手朝我的臉伸來。我猜到她要做什麽,趕忙坐得離她近了些,将她的手貼到了我的臉頰上。

那雙手幹瘦枯黃,突出的骨頭磕得我難受又心疼。

“道兒……其實,就是‘道盜’,對嗎?”

我突然怔住,想開口的所有話統統堵在了胸口。

我不敢再擡眼看她,也不敢揣測她是否已對我失望至極。我不想辯解,盜,就是盜,不論冠以何種美名,不論出于何種目的。

“咳咳咳……”我見她又咳,趕忙給她順氣,一陣劇烈的咳嗽之後又吐出一口淤血,臉色倒是和緩了不少,似乎還有些了光彩。不知怎的,我腦中突然蹦出以往爹常說的“回光返照”,太陽穴頓時“突突突”地跳了起來。

我娘卻突然笑,溫柔依舊:“道兒,別擔心,娘是聽說了坊間的傳聞,但娘想說的是,娘信你。道兒的品性娘清楚,而且道兒做事,總有自己的道理,是吧?”

我心裏五味雜陳,已分不清是難過是感動。

果然,最後信我的,只有我娘。

阿姐一領我進屋,立馬反手闩上了門。

我娘,三妹,還有大姐夫都在,藥鋪和家裏都暫時沒事,我也略略放了心。

“娘,黃夫人真的是吃了爹開的藥死的?”

她含着淚無聲地點了點頭。

但這未免太奇怪了些。

黃藥師自己就是開醫館的,自家夫人病了,卻會去別家抓藥?

“二弟有所不知。”姐夫邊安撫撲到他懷裏嗚嗚咽咽的阿姐便對我道,“黃藥師與他夫人不睦多年,而這黃夫人無所出卻不允黃藥師納妾,所以……”

我知道他想說什麽。

既然不睦,便可能到我家醫館抓藥;既然不睦又無所出,再加上不允納妾,黃藥師自然能下手殺人栽贓嫁禍。但這其中,仍舊疑點重重。

我擡頭看了看姐夫,他又垂首去安慰阿姐了,一臉深情痛心的模樣。

藥方、藥末、驗屍。這是目前最緊要的三件事,但是明日午時三刻,時間怕是要來不及,還得做好劫獄的準備才是。

我立時放下藥簍,抓起我那柄長劍就要出門,姐夫卻臉色陡變:“二弟要去做什麽?”

“還我爹清白。”

我就要推門,一只手卻突然被人抓住:“二弟心裏不是很清楚嗎?就是黃藥師所為,還要查什麽?再者又何來這個時間讓二弟你還岳父一個清白?”

我聽着他急切的語氣所有動作頓時一滞:“姐夫何以如此百般阻撓?為什麽我覺得姐夫并不想讓真相水落石出?”

“我……”

他眼神飄忽,言辭閃爍,我心裏突然生出一陣不安,正欲細問,門外突然傳來一派嘈雜,我顧不得這許多,一把甩開他的手,沖了出去。

正門闩門的橫木已被外力撞斷,狼狽地倒在地上。

進來之人一身官服,烏紗帽招搖,身後随着一群喽啰,圍觀的鄰裏将四周堵得水洩不通。

我不由得諷刺一笑。

當初的“妙手回春”可是這位縣太爺親手提的,被撞壞的這扇門可是受過我爹救助的鄰裏親手修繕的。如今要來封家産的還是這位縣太爺,看好戲的仍是這群鄉裏。

那些目光之中,有同情,有恐慌,有迷茫而不知所措,又或是幸災樂禍。但看客終究是看客,甚至沒有人想過為他們曾經尊為“醫仙”的我爹辯白半句。

人情冷漠,世間本貌,不過如此。自身尚且難保,又何況根本事不關己?人心萬變,美醜善惡不過是一息之間,一念躊躇。

罷了。

我握住腰間劍柄,喝道:“誰敢向前?!”

那狗官似乎有備而來,身後幾人皆是腰佩官刀。他擡手一聲冷哼,半點情面不留:“拿下!”

天空毫無征兆地陰霾一片,壓的人要窒息。

混亂之中不知是誰在我後腦重錘了一記,我感到後頸似乎流進了什麽滾燙的液體,眼前的一切突然就變得朦胧而模糊。

小老兒又騙我,他說好的夠我自保呢?

在我失去意識之前,我看到我娘沖了出來,身後随着三人。

姐夫看狗官的眼神錯落而驚悚,近乎瘋狂地撲到了地上求他別沒收爹的家産。我娘模糊的影子在被衙役一掌打開之後跪在地上求他們行行好,我阿姐繞着人群求他們看在我爹往日的情面上幫幫忙,但那群人卻如同躲避瘟疫,全都離我阿姐遠遠的。三兒大概是被吓到,哭的厲害……

我真想告訴我娘和阿姐,別再求了,沒有用的,沒有人會動容。

那狗官又踹了我娘一腳……我真想跳起來把他如同在看一只蠕蟲的那雙眼睛給剜了……但……但我已經……

眼前徹底淪落黑暗。

那時我醒來竟是兩天之後,爹已下葬,姐夫不知所蹤。阿姐日漸沉悶消瘦死于一年以後,而我犯下了第一樁竊命的案子,姐夫帶着他那萬惡的貪欲長眠地下。他死的時候屍身齊整,唯有一雙眼未肯合上。然後我成了通緝犯,以各種借口瞞着我娘和三兒四處流亡。我自以為瞞得甚好,原來不過是我自欺欺人。

但我一直好奇,為什麽我醒來之時還是在自家房裏?那狗官又是被誰趕走的?

我娘在我懷裏細細綿綿說了許多話,體溫終于還是涼了下去。最後走得很安祥。

三兒突然闖進來,說外面來了一群人,要抓“道盜”。看到我懷中的娘親她怔住,随即突然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事,“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娘要與爹重逢了,這很好;娘要離開這個污濁冷漠的世間了,這也很好。

我摸摸三兒的頭。只是還有人要生存下去。一死了之是對親人的不負責任。三兒還小,總要讓她在心裏有一片澄明之地。

我沖三兒笑了笑,讓她躲在屋裏。

我出門,提劍而立。

這麽多年,我不過是不甘心。憑什麽有些人收着不義之財高高在上草菅人命?為什麽有的人勤懇善良卻沒有好報不得善終?利欲熏心難道才是世間本貌?人之初,莫非真是性本惡?衆生皆為利字來,那些蒙難的人有口難言,那些無冤的人卻叫苦連天。醫身容易醫心難,苦口良藥卻救不了心神腐朽的世間人。

一個道貌岸然的狗官,一群手提官刀的兵卒,一批冷眼圍觀的看客。

所有的一切似曾相識,唯一不同的是,對方過于高估我的實力,今次的準備更加充分。

我沒打算和他們同歸于盡。

我身後有一個世界,我要護它周全。

只願,吾若舍我身,可換身後安。

我如彼時大喝,卻不似當年憤怒:“來戰!”

刀光劍影,冷槍冷雨。多年前未落的那場雨終究是遲遲降臨。我知我此時青絲淩亂血濺衣袍,茍延殘喘狼狽不堪,心有餘而力不足,但我不能倒下。我殺紅了眼,一字一頓:“來戰。”

卻聞遠方一聲嗤笑,一人白衣翩遷,踏雨而來:“若是再加我一個,莫道,你可有勝算?”

我是盜,本名莫道。有謂:道有道,盜不道,盜亦道,盜非盜。

我有個小老兒師父,原來是我外公;師父有一個徒弟,曾是我的獄友。

在這個世間,我也不是孑然一身,還有個妹妹。算是拖家帶口?

身處亂世,但求衣能蔽體,食可果腹,關乎其他,不再強求。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Hello~這裏青鸾無心~第一次在晉江發文。短篇《盜》系列ⅠⅡ

咳咳,第一次寫“作者有話說”,也不知道說些什麽……反正求支持啦~

《盜Ⅱ》也在這幾天會發表,提醒下,耽美向,肉到微博吃。不過關于盜,其實真正的故事在版本二,一交代不清的地方二都有做補充,不過也不算盡善盡美啦。

另外,這封面,我造很渣,背景也是網上找來的,大家湊活着看哈~(話說網上找的圖,不會有什麽版權問題吧?)

《盜Ⅱ》青鸾無心

文案:

人心不古如何?我以真心待你。世道險阻如何?我在身後護你。

惟盜財盜色竊命之罪,世人以“淩遲”之名強加之。

人辱你棄你負你之姿,憑何以“容忍”之心皆受之?

你喪父喪姐喪母之痛,無需以“強大”二字故作之。

無人需你舍你身,你所有的周全,我來護。

【“衣冠禽獸”體貼攻×遍嘗冷暖內斂受】

【注:《盜Ⅱ》是我真正想講的故事,關于莫道(受)的身世和他個人的經歷可以去看《盜Ⅰ》,攻會去串個門~】

【這是一只與衆不同的俠盜和一個死不正經的正道的故事】

【個人認為這是兩篇相對比較獨立的故事,所以就分開發了~PS,肉發微博】

內容标簽: 因緣邂逅 江湖恩怨

搜索關鍵字:主角:蘇昳,莫道 ┃ 配角:小老兒師父,三兒 ┃ 其它: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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