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梵西莊園

阿奇爾沒有選擇和大部分貴族一樣乘馬車,他還是更喜歡騎馬。

從門口候着的馬夫手裏接過缰繩,他無視了周遭前來觐見的貴族們投來的打量的目光,離開了皇宮。

比起悶不透氣還看不清視野的馬車,他還是更習慣騎馬這種更為自由的出行方式。

而且馬車總是會讓他想起在亞細亞時那些并不友好的回憶。

也許在來到王城,再一次回到這種壓抑着的生活與鬥争中後,騎馬倒成為數不多能夠讓他徹底放下思緒的時刻了。

阿奇爾并沒有急着去拜訪“餘晖”和盧卡利亞家族,而是先回了自己位于梵西山谷的莊園。在那次狩獵的動亂過後,梵西山谷不複往日的平靜,亂成一片,就連修建了一半的莊園也被迫停工,因為那些工匠們都被勞倫斯帶走審查,生怕裏面混入了來自于亞細亞的雇傭兵和奸細。

他倒是不介意,因為那些人原本就是亞歷克斯從市場上随意雇傭來的,讓勞倫斯查一下也好,省的他們還得花力氣翻一遍底細。

勞倫斯的效率很高,審查結果也很不錯:在那一群工匠裏,有足足七八個異鄉來客,都是心懷鬼胎,先來刺探情報的。後來這些人都被侍衛長帶去了皇宮深處的地牢,估計是不可能再出來了。

只是沒了工匠,莊園還是得繼續修建下去,所以勞倫斯在禀明皇帝之後,親自從皇宮借了一批工匠出來,幫着阿奇爾繼續修建莊園。

皇家工匠的效率很高,不出幾天就完成了剩下的大部分工作,把莊園主人居住的地方修建得莊重大氣,所以阿奇爾幹脆就搬了進去,準備把這裏當成自己在王城的大本營。

他一路騎行至石質建築門口,翻身下馬,搖動了門口雕刻邊的鈴铛。

裏面的女奴知道是主人回來,立刻去準備沐浴用的熱水與換洗的衣物;男仆為男爵遞上蜂蜜水與擦汗用的紗巾,同時把消息遞給了還在書房內晃悠的亞歷克斯,也告訴了了他們不知道的意外來客。

如果條件允許的話,阿奇爾總是習慣在回來後先沐浴,這是他在烏拉爾養成的習慣,因此,阿奇爾也沒有直接去書房,而是去了花房後頭的浴房,想着等自己收拾幹淨了,再去和亞歷克斯他們讨論後續的計劃。

他在無意中給了亞歷克斯一個機會,一個好好與伊裏絲接觸,并且乘機探求的好友過去的機會。

梵西莊園的建築風格就和它的主人一樣,表面硬朗簡約,但是細細看去,卻總給人一種微微的違和感。

明明莊園各處都可見王城中流行的裝飾與花紋,可放在用深灰色石料和紅棕木修建而成的房間上,就看起來繁瑣異常。反而是之前那些異族工匠修築的房間,有着與莊園精致外表下全然不同的粗曠大氣,讓伊裏絲覺得很舒服:支柱大開大阖的線條下,隐藏着雕琢後生動的紋理,細膩地描繪了四季變化,同時将偏高的建築穹頂與地面連接,看起來流暢而靈動。

是和王城格格不入,卻很美好的一座莊園,在被亞歷克斯領着走出密道的時候,伊裏絲想。

就像現在的阿奇爾一樣。

他已經不屬于王城,也不屬于洛韓家族了。

西瑞爾在造訪盧卡利亞家族前,就把這一次觐見的結果傳回了莊園,在收到消息後,伊裏絲直覺皇帝是在下一盤大棋。她敏銳地察覺到,皇帝其實并不信任阿奇爾,也沒有要放斯圖亞特家族離開王城的想法。

他也許早就看出了阿奇爾的目的,也看出了斯圖亞特家族與阿奇爾之間的關系,因此才會在這一次的競技賽中故意将身居外交大臣職位的阿奇爾調離,一方面是為了給斯圖亞特家族一種還有可能上位的錯覺,破壞斯圖亞特家族與阿奇爾脆弱的同盟;另一方面則是在借此機會試探阿奇爾,看看他是否會通過斯圖亞特家族,為自己的任務與計劃添磚加瓦。

再意識到這一點後,伊裏絲頓時陷入了兩難。

如果從斯圖亞特和洛韓家族的利益出發,他們應該做的,就是順應皇帝試探的想法,接下這份抛出的橄榄枝,抓住這個能讓家族重返利益舞臺的機會。

可這也意味着,斯圖亞特家族會在皇帝的推動下,和阿奇爾走上對立面,這是伊裏絲絕對不希望看到的局面。

但是如果不順從,這就意味着斯圖亞特家族是對皇帝承認了這份盟約,對現在已經有了衰敗跡象的斯圖亞特家族而言也不是什麽好事。

這是伊裏絲多年後第一次覺得難以做出選擇。

在她成為洛韓家族的掌權人後,她面臨過許多的困境與難題,有過棄卒保車,做過自我犧牲,也看破了很多陷阱,可只有這一回,當問題跑到阿奇爾身上的時候,她以往的冷靜與自持全都跑了個幹幹淨淨。

一切仿佛回到了父親服毒自殺的那一刻,她又一次覺得,面對皇帝揮下的刀,她是如此的無奈且無助。

糾結再三,伊裏絲還是決定抛下心中的負面情緒,好好和阿奇爾來談一次。

她希望能夠找出一個兩全之策。

現在,她正靜靜地坐在鋪好了毛絨地毯的火塘邊,披着女仆給她拿來的毯子,觀察着周圍的一切。

這間房間與其說是書房,倒不如說是一間會客廳——沒有厚重的書架與昏沉的燈光,取而代之的是開闊的火塘與用石磚壘成的圍邊。用淺色木頭打造成的低矮坐具與家具就放在窗邊,上面鋪了一層亞麻布的墊子。火塘中的餘火裏加入了一種氣味清淡的藥草,随着燃燒散發出了香氣,萦繞在整個房間裏,讓原本冷硬的房間也有了淡淡的一絲暖意。

伊裏絲看着房間裏的陳設布置,有些出神。

她在想,是不是這就是阿奇爾當初在烏拉爾的時候習慣了的一切。

她在試着從這間還算新的房間裏,尋找一些可能與阿奇爾過去相關的聯系。

可惜,伊裏絲的思緒很快就被打斷了,因為亞歷克斯捧着兩杯熱騰騰的飲品走進了這間會客廳。

他将手中的一個骨瓷杯遞給了伊裏絲。

杯壁滾燙,裏面是奶白色的液體,聞起來有些腥味,卻也泛着一股乳脂的香氣。

伊裏絲接過了杯子,但只是碰了碰唇,沒有喝下去。

她信任阿奇爾,不代表就要全盤信任他身邊的人。

亞歷克斯看破不說破。他捧着杯子也坐到了火塘裏,問女奴要了幾個靠墊,舒舒服服地把自己放在了溫暖的餘火邊上,喝了幾口飲料。

乳汁的香氣混合着藥草的氣味,讓人昏昏欲睡。

“這是在亞細亞很受歡迎的飲品。”亞歷克斯舉起杯子,朝着伊裏絲舉杯示意,“用牛乳配上東方的茶葉,放入蜂蜜和一些海鹽片,是我們在烏拉爾的時候喝的最多的東西。”

他用的是“我們”,而不是“我”。

伊裏絲擡眸,看着面前衣着閑适,面帶笑容的俊美騎士。他眯起眼睛,像是一只狡詐的狐貍,将自己的計較與打量隐藏在了面具之下,叫人看不透。

她拿起杯子,淺淺啜飲,溫暖而芬芳的液體順着她的喉嚨流入了五髒六腑,無形之中安撫了她在得知消息之後的焦躁與不安。

“還加了一些香料麽?”伊裏絲抽出手帕,擦了擦嘴角,“聞上去還隐隐約約帶了一點花香。”

亞歷克斯知道這是伊裏絲在向自己表示友好,便答道:“的确,加了一點桂皮和肉豆蔻。”

他拖長語調,略帶調笑:“至于花香……那應該是因為這座莊園裏,到處都種滿了鳶尾花,我從廚房出來的時候經過了涼亭,帶了一點花的味道吧。”

不過亞歷克斯并沒有在這個話題上停留很久,他輕巧帶過,轉而談論起了這間屋子的陳設:“洛韓小姐,你覺得這間屋子怎麽樣?”

“很舒服。”伊裏絲看着散出煙霧的火堆,思緒卻随着亞歷克斯的話飄到了很遠之前,“這是你們以前在烏拉爾住的樣式吧。”

“是啊。”談及過去,亞歷克斯的語氣裏也不免帶了一絲惆悵,“那個時候…… 還算自由吧。”

“不過修建這間莊園的時候,阿奇爾可一點都沒有參與,他那個時候,全心全意都在想要怎麽把霍夫曼家族拉下水。”他低低笑了幾聲,看着一臉意外的伊裏絲,“只是我很喜歡溫暖的火塘,所以就和工匠提了這個要求。”

“是這樣啊。”伊裏絲也沒有察覺到,在亞歷克斯有意的引導下,她開始變得更加放松,“聽起來,您很懷念在亞細亞的日子。”

“因為那裏算得上是我的家鄉吧。”亞歷克斯轉身放下杯子,餘光瞥見了門簾後的身影,“但您也知道,阿奇爾是從王城來的,他懷念的東西和我可不太一樣。”

“那我也就不清楚了。”在聽到亞歷克斯的話後,伊裏絲心口泛起了一股酸楚,但她依舊挺直了脊背,溫聲答道,“我與他已經數年未見,格裏斯坦也有了很多變化。”

“但故人相見總是讓人快樂的,不是嗎?”縱然伊裏絲面上掩飾得很好,可當亞歷斯克看着她因為捏着杯子而緊繃着的手指,心裏反而有了底,“按照教會的話說,這是三月女神的指引。”

“她賜福于有緣人,用看不見的絲線将他們相連,即使生死相隔也無法割斷那條絲線。”伊裏絲輕輕朗誦起了教會唱詩時的樂章,可棕色的眼瞳中不見任何波瀾,“只是主教們自己都沒有體驗過,他們又怎麽知道,三月女神一定會賜福呢?”

伊裏絲不信教,這是洛韓家族的家規。

他們從不會把希望寄托于虛無缥缈的教會上。

而且如果真的和教會說的一樣,三月女神會回應教徒的禱告,那她也應該會聽到伊裏絲當初字字泣血的祈求,而不是放任她在回憶等待中苦熬,最後得到這麽一個枯萎了的結果。

“也是。”亞歷克斯從火塘中起身。

他拿起杯子,走到了門口,當着伊裏絲的面拉起了門簾。

深色的門簾後,換了一身便服的阿奇爾正站在那裏。他抱臂而立,夕陽打在他的側臉,表情讓人看不真切。

亞歷克斯走過好友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輕聲說了幾句話,然後噙着一抹意味深長笑容,離開了房間。

只有阿奇爾知道,他說的話有多奇怪。

“看來三月女神是真的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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