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祭奠
第二日清晨,阿奇爾起了個大早,獨自騎着夜枭離開了梵西莊園。他像其他的貴族一樣,用黑色的禮帽将金色的頭發遮住,走在随處可見騎手的郊野道路上,也不顯眼。
他按照伊裏絲在信中夾着的地圖和寫下的指示,到了一個離亞斯特利亞莊園并不遠的農莊。農莊裏有很多他認識的洛韓家族舊人,應該是在雪夜之變之後被伊裏絲帶到這裏,借助着斯圖亞特家族的力量保護了起來。
阿斯克勒爾也在其中,早上她正好在藥圃侍弄草藥,碰巧和前來的阿奇爾裝了個正着。她依舊是一副對醫術之外的事情渾然不在意的樣子,即使看到了阿奇爾,也并沒有什麽很大的反應,只是打了一個招呼,然後帶着他走入了農莊。
此刻,農莊裏的人們大多數還在睡夢之中,所以阿斯克勒爾和阿奇爾都走得很慢,很小心,生怕驚擾了這份安寧。
阿斯克勒爾把人帶到了用餐廳裏,順便給自己倒了一杯熱熱的紅茶。
“好久不見,阿奇爾。”她語氣平靜,全然沒有任何震驚的意味,“你的朋友傷口情況怎麽樣?”
“毒素已經解了大半,他好轉了很多,也要我向你道謝。”阿奇爾靠在木頭餐桌邊,看着窗外湧起的金色麥浪,輕聲答道,“你成為了一個很好的醫者。”
“是嗎。”阿斯克勒爾笑了一下,“那你呢?現在成為了男爵,感覺如何。”
她順着阿奇爾目光望去,看到了帶着瓦爾基裏,穿過草叢漫步走來的伊裏絲。
“不怎麽樣。”阿奇爾答道,“還是以前來得自在。”
阿斯克勒爾輕輕點頭:“我就猜到你會這麽告訴我。”
“不過……你肯定不會和家主說的。”她放下杯子,朝着伊裏絲招了招手,示意她們倆直接過來,“你還是沒變,老樣子,喜歡把事情都悶在心裏。”
“家主和你說過,今天要做什麽嗎?”她又問道。
阿奇爾搖了搖頭。信上只說了洛韓家族的大部分還活着的旁系和舊部族都留在了農莊,如果可以的話,伊裏絲希望他來一次,見見故人,順便将他們送出王城。
阿斯克勒爾頓了頓,沒有繼續問下去。
她看着阿奇爾臉上的那道疤痕,突然道:“我也許可以幫你去除那道印記。”
“不用了。”阿奇爾搖搖頭,“留着也好,能夠提醒我還有很多事情得去做。”
阿斯克勒爾唔了一聲,将杯子放在了桌上。
“我和其他人從家主那兒知道你活着回來之後,都很高興。”在離開房間前,她背對着阿奇爾,說了這句話。
“如果可以的話……多會來看看吧。洛韓家族永遠都是你的家,不是麽?”
等到伊裏絲從廚房的後門進來是,阿斯克勒爾已經離開了。
瓦爾基裏一直跟在她的身後,在看到阿奇爾的時候,她也輕輕磕了一下劍柄,作為見面禮節。
“接下來你不用陪着我了。”伊裏絲轉過頭,對瓦爾基裏囑咐道,“去找阿斯克勒爾吧,她做了一些很有意思的藥,你将來說不定用得到的。”
瓦爾基裏猶豫了一下,她看着阿奇爾也微微點了點頭,便聽從了伊裏絲的吩咐。
“我會在這裏等您回來。”她道。
阿奇爾跟着伊裏絲,沿着農莊外一條通向山腰的石頭小徑,慢慢爬了上去。
他看到伊裏絲帶起了那條項鏈,心下不由的柔軟了幾分。
此時正是秋季,金黃色落葉随着風紛紛散下,将樹下那尊石碑上刻的字遮掩很許多。
伊裏絲走上前去,用手帕将落葉掃開,然後從懷裏掏出了用布抱着的徽章,輕輕放在了石碑前面。
她做完這一切後,朝後退了幾步,好讓阿奇爾看清楚石碑上的字跡。
「墨提斯·洛韓長眠于此」
「他将化作夜空中的貓頭鷹,用銳利的雙眼,俯瞰着世間的不公,庇護着他的家族。」
“這裏是父親的衣冠冢。”伊裏絲垂眸看去,說起了那段她最不想提起的過往,“遠征失敗,教會卻與私下與烏拉爾勾結,實力大增。他們逼迫皇帝忏悔,要求他按照神谕,對支持遠征的貴族進行處罰。”
“父親是教會的眼中釘,肉中刺,又是教導皇帝的老師。即使早在遠征開始之前,他就預料到了教會的反擊,但是皇帝執意如此,他的反對也無濟于事。”
“所以在遠征之後,作為對教會反對最強硬、也是最有實力的貴族,洛韓家族第一個被教會肅清,洛韓公爵也被迫“引咎自殺”了,對嗎?”阿奇爾看着墓碑,輕聲問道。
他走上前去,單膝跪在了墓碑面前。
時至今日,阿奇爾依舊清楚地記得,當初這位睿智公爵對他的教導和愛護,還有在遠征前他的擔憂和顧慮。
他擔心遠征失敗,自己的女兒會成為政治鬥争的犧牲品,也害怕家族被卷入無窮盡的深淵之中。但他更害怕教會的舉動會将赫倫王國拆解,讓這個好不容易平靜了百年的國度将再一次在戰火中燃燒,成為碎片。但當時遠征已經成為了化解邊地與烏拉爾矛盾的唯一出口,加上教會的煽風點火,沒有人敢阻止,也沒有人能夠阻止。
所以即使知道遠征之後必然是一場風暴,可洛韓公爵也只能逆流而上。至少他可以借着這個機會,讓皇帝真正認識到,自己與之為敵的是怎麽樣的存在,也能讓皇帝知道,到底怎麽做才能讓帝國延續。
這是他身為王族帝師,給奧古斯都上的最後一課。
“父親死前,皇帝賜了他一瓶毒藥,是教會的密藥,可以讓他走得毫無痛苦。”伊裏絲走到阿奇爾身後,一同跪了下來,“他喝了藥後不久,教會就派人沖入了洛韓莊園,他們大肆搜查所謂謀反的證據,帶走了許多珍貴的羊皮卷,最後将整座莊園付之一炬。”
“來的人就是蓋裏奇,他将管家、還有許多的族人一同關在了莊園之中。嫡系除了我以外,無人生還。”
“而我在你離開後,就被父親送到了安格斯夫人那裏,後來一直躲在她家中。”她說到此處,刻骨的恨意已再難隐藏,“我聽聞父親被賜死的消息,就明白了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
“可我什麽都做不到,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承載了家族百年榮光的一切在火光中灰飛煙滅。”
“直到遠征結束,亞述公爵帶着軍隊趕回,駐紮在王城之外,教會才有所收斂。他們将所有罪責都推到了父親身上,将他的畫像燒毀,将他還未完成的變革計劃撕碎,宣稱洛韓家族已經為遠征的失敗接受了神罰。”
“直到所有人都發洩好了,皇帝才慢悠悠地走了出來,安撫了各方勢力,也把洛韓家族殘留的族人都赦免了。可就算家族已經分崩離析,我們依舊是其他人眼中的肥肉。”
伊裏絲言盡于此,但阿奇爾已經理解了她的玄外之音。
為了保護剩下的族人,保護父親留下的遺産,伊裏絲不得不将自己作為籌碼,和同樣需要一個盟友的斯圖亞特家族進行合作,而最家族間合作最穩固的方式,就是一場嫡系聯姻。
斯圖亞特家族在當時不僅與教會交好,與赫斯特家族還有王族也有一定的姻緣關系,是羅阿韓家族最好的保護傘。
“在你離開後,我不是沒有尋找過你的蹤跡。”伊裏絲稍稍穩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繼續說道,“我曾希望西瑞爾能夠讓商隊沿途問問有關你的消息,可是都失敗了。”
“我以為你和父親一樣,都不在了。”她望向阿奇爾,眼中既有慶幸,也有後悔,“但你回來了,而且看得出,你已經做到了父親對你的要求,甚至做的更多更好。”
阿奇爾沉默着,沒有應答。
他站了起來,将伊裏絲一同扶起。
“失約的人是我。”伊裏絲看着他骨節分明的手,将自己的手臂收了回來,“但我依舊希望,你能夠做你想做的事情,而不是被困在已經破碎了的過去。”
阿奇爾依舊沒有回答。
他解下了從不離身的匕首,将它放在了墓碑的前面。
“回去吧。”他看着伊裏絲,看着她紅色的長發被微風揚起,像是一片即将熄滅的火焰。
“起風了。”
二人隔着一小段距離,一前一後走到了農舍外。
伊裏絲走到門口,她抓住了銅質門把手,卻不想推開。
她知道,不管之後阿奇爾做出怎麽樣的選擇,他們二人未來的路,都注定是分道揚镳。她會是斯圖亞特家族的盟友,繼續以族長夫人的身份呆在這個牢籠之中,而阿奇爾将承載着那些遠征騎士的夢想,越走越遠。
他應該是自由的,不該被遺忘的諾言和虛無缥缈的承諾所束縛。
但阿奇爾不這麽想。
他走上前去,也伸手抓住了門把手。
伊裏絲能夠清楚的感受到,他掌心留下的疤痕和老繭。
阿奇爾抓着伊裏絲的手,讓她轉過身來,好看着自己。
然後他低頭,吻了上去。
這個突如其來的吻讓伊裏絲手足無措,她只能下意識地拽着阿奇爾的衣服,感受着唇齒之間再熟悉不過,卻長久未能汲取的氣息。
良久,阿奇爾才放開了她,手卻依舊放在她的腦後,防止伊裏絲後退,磕在木門上。
“我所做之事,不僅僅是洛韓公爵希望我做的。”他低下頭,與伊裏絲額頭相抵,“更是我之所願。”
“在遠征前,公爵就已經告訴了我他為自己描繪的結局。”阿奇爾直起身,手指穿過伊裏絲的發燒,“但他告訴我,他并不後悔。”
伊裏絲聽到這句話,心中震動。
她擡頭,正好撞進阿奇爾那深沉如海的湛藍色眼瞳。
“如今,我也可以把這句話告訴你。”他輕聲說道,“我從不後悔自己所做之事,也從不為我們之間的錯過而怨恨。”
“只是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我能早一點回來,那也許事情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了。”
他說的越多,伊裏絲就越想落淚。
她拼命忍住淚水,卻在阿奇爾寬闊的臂膀之中潰不成軍。
“不用為我擔心。”阿奇爾将人攏入懷中,輕拍伊裏絲的後背,已作安撫,“我知道我将會面對什麽,也想過如果失敗是什麽後果,但有些事情,是一定要做的。”
“如果可以,我希望一切結束後,能夠帶着你去沃倫郡。”
“那一定會是我們之間,最好的結局。”
等到瓦爾基裏頭昏腦脹地回到了餐廳裏的時候,伊裏絲和阿奇爾已經等了很久了。
她原本只是多問了一句藥品的配置方法,就被阿斯克勒爾眼冒精光地給拉住,硬生生聽了一個多小時的草藥學。
這絕對是她這段日子以來最難熬的時刻。
瓦爾基裏走到伊裏絲身邊,發現她的眼眶有點紅。
但是看着阿奇爾的神色,她明智的決定裝傻。
“馬車已經等在門口了,領主。”瓦爾基裏提醒道,“下午您還有一個和古爾丹家族約好的下午茶會要參加。”
伊裏絲起身,她的絲帶從阿奇爾的之間劃過。
“我會去看你的比賽的。”離開前,伊裏絲對阿奇爾說道,“我想看到你和以前一樣,驕傲贏得比賽的冠軍。”
阿奇爾沒有回答。
他只是行了一個标準的騎士禮。
這是騎士對他的領主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