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這個時候,薛夜來手背上傳來微弱的熱度。他的紋身有了感應, 與遠處那片光芒遙遙相呼。
薛夜來明白這意味着什麽——有大批賢者在同時動用精神感知力, 搜尋薛家的紋身。
父親曾告訴他, 當年蘇家全族叛逃之夜,就是由其馀三大家族聯手進行地毯式的搜尋, 将所有族人一網打盡。
難道說,相似的命運如今降臨到了薛家自己頭上?難道說,父親想帶着家族裏的人在今晚出逃?
無數胡思亂想如電光一般閃過,又逐一被薛夜來推翻。不, 不可能的。
先不說父親不可能丢下他逃走,即使真的要逃,也不可能選在這樣一個全城戒嚴的節骨眼。這不是自投羅網麽?
可如果不是因為叛逃,那又到底會是什麽樣的原因, 使得皇帝突然決定采取行動打擊薛家?
薛夜來心亂如麻。腕上的通訊儀忽然震動了一下, 傳來一條新的指令。
【口令:天平】
盯着這條口令看了一會兒, 薛夜來慢慢站起身。打在臉上的雨水讓他的腦子清醒了許多, 一點一點把心裏翻湧的情緒壓制下去。
不論薛家現在是什麽情況, 有一點都是确鑿無疑的:他此時此刻什麽也做不了。
遠處那片光芒已經逐漸黯淡下去, 最後消失。自始至終,薛夜來沒有收到來自家族的任何信息。
夜色裏, 整齊的靴子踏地聲由遠而近。一隊流動哨兵停在他面前,有人在問他:“口令!”
薛夜來的聲音微微發顫,回答:“天平。”
不知是否錯覺,似乎有一個瞬間, 那名帶隊的哨兵想要對他說些什麽,但話沒出口又忍住了,最後只說:“星河在上。”
薛夜來從對方的語調中聽出了某種憐憫,于是讷讷地沖着對方點了點頭,“星河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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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河在上。在帝國的習俗中,這個短語可以有很多含義:“你好”,“我的天吶”,或是“願上天保佑你”。
薛家發生了什麽,薛夜來是第二天知道的。
一夜之間,薛家公館裏所有的人都仿佛人間蒸發了。大部分人被關押在羁留所,薛夜來的父親和多位直系親屬則被送進了鮮血之塔。
那是皇家專門關押重刑犯的地方,以刑法殘酷聞名。人們每每提及它,驚懼程度不亞于十六世紀的英國人提起倫敦塔。
元老院稱,薛夜來的父親涉及一樁十幾年前的叛逃案,許多親屬也都有牽連。因為當時薛夜來還是幼兒,這十幾年裏并不知情,因此不予治罪。
得到了這個消息之後,薛夜來反而異常冷靜。至少他的親人們現在都還活着,尚沒有落到當年蘇家的慘境。
前前後後的事情連起來想一想,有些問題似乎有了不同的解釋。
比如百花聖殿事件。薛夜來是薛家的太子爺,未來的家族族長,可眼下的他畢竟還只是一個毛孩子。由他去調查這麽大的事件,不管怎麽說都有些勉強。
然而父親幾乎從來沒有對這件事表示過擔憂,也從來沒有過問他調查得如何,仿佛這根本不是一個重要的問題。
現在想來,恐怕這只不過是個借口。通過這樣的方式,父親将他與家族隔離開來,置于曹家的“庇護”之下。——盡管曹家的這種“庇護”是需要打上引號的,但從結果上來說,薛夜來的确因此而逃過一劫。
至于那宗“十幾年前的叛逃案”是什麽,薛夜來一點也不知道。
他取出那枚代表族長權力的金質徽章,看了許久,只覺得沉重不堪。
父親把這枚徽章交給他的時候,是否就預感到了會有這麽一天?
重新收好徽章,薛夜來疲憊地說:“白楊,我想回家看看。我自己一個人去,你不要跟來。”
白楊蹙起了眉頭,“你家已經被封了,你是不能進去的。”
“就在外面,遠遠的看一眼就好。只看一眼。”薛夜來低着頭,一字一頓輕聲說,“以後,那裏可能就不是我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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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家公館四圍拉起了隔離帶,禁止人員出入。窗戶玻璃破碎,透過裏面被扯下一半的窗簾,看得見滿地淩亂翻倒的家具。
薛夜來小心翼翼躲過皇家憲兵隊,來到庭院門口。兩三個清潔工人背對着正門蹲在地上,肩頭聳動,似乎在忙碌。
其中一個不住地抱怨:“這麽多血,擦也擦不掉,要清理到什麽時候啊?”
另一個說:“你沒經驗。這種花崗石的地板,血跡幹在上面很難清理的。要用蘇打水潑上去,弄出氣泡來,才能洗得掉。”
“真是倒黴,來幹這種活。”
“得了,別再抱怨啦。想想搬運屍體的那些人吧,聽說他們都吐了。”
“薛家的戰士都這麽護主,連命都不要,之前怎麽會發生百花聖殿那種事?”
“這是你該操心的事嗎?好好洗你的地板。”
薛夜來無法再讓自己繼續聽下去,退回到了隔離帶之外。
那十八個海棠花圃沒有被圈在隔離區內,成了公共區域。如今時序已經入夏,早過了海棠開放的季節。那些花卻仿佛通了靈性,拼盡力氣似地開出滿枝深紅,好像害怕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人可以看到。
父親常說,草木是有靈魂的。不要因為它們不會說話行動,就忽略了它們也是生命體。如果你善待它們,花木也會以它們的方式向你表達感情。
這話薛夜來是信的。小時候他照顧過一株染了重病的麗格海棠,但最終還是沒能救活它。那株海棠的根部明明已經發黑腐爛,然而它竟在垂死之際開出了大朵大朵粉色的花,仿佛在微笑着向薛夜來告別。
那株海棠死了以後,薛夜來哭了很久。
現在看到這些逆時而開的海棠,他更是心酸,呆呆地摸着樹幹出神。
身後忽然有個聲音:“薛少爺,你也來了。”
薛夜來身子一震,回頭看去。薛如衡身穿便服,站在一棵海棠樹後。
“別緊張。現在的我也是作為薛家的一員,特意來這裏看看的。”薛如衡望着那一大片純白色的宅邸,語氣嘆惋,臉上是漠然的笑意。薛夜來第一次知道,原來冷漠和微笑這兩種表情可以結合得這樣天|衣無縫。
兩個人隔着花,默然相對片刻。薛如衡忽地又是微微一笑:“你真的不記得那個謎語了嗎?”
“不記得了。”薛夜來冷冷道,隐隐有些被對方的态度觸怒。薛如衡出身于薛家的一個旁支,和他的血緣關系很遠。可即便如此,到底也是親戚,何必非要挂出這般事不關己的表情,扯起一些不知所謂的話題。
薛如衡依舊是微笑着看他,聲音輕而冷,“我最喜歡的是你在那個謎語裏表達的想法。世上有很多看似對立的東西,實際是天平的兩端。一方沉下去,另一方就會升起來。但不論是升是沉,雙方其實都是一個整體。如果整個天平倒掉了,哪一方都将不複存在。”
“你想說什麽?”
“沒什麽。”薛如衡眯彎了眼睛,“就是想要這麽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