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談心
暴風驟雨來勢洶洶,頃刻間席卷了整座大都市。
伴随着時不時閃過天際的夏季悶雷,富麗光鮮的街邊色調被沖刷得黯淡了幾分,連日的暑熱也因此涼快起來。
如果這時候撐傘走在路上,怕是要劈頭蓋臉被澆一身雨水。
舒适寬敞的大切諾基內,呼嘯和喧嚣被阻隔在外,似是離這裏非常遙遠。
這輛車是總辦在去年額外贈予的年終獎勵,林觀清的租房離公司很近,上下班可以步行,一直沒怎麽開過。
之前出國風急火燎,他把車直接停在了機場,還以為返程的時候就能頻繁使用,載林秋宿多去周邊玩一玩。
沒想到中途生出變故,過幾天以後,車子怕是要吃很長一段時間的灰。
原先的紙巾盒不知道出差前被随手塞在了哪裏,林觀清沒能找到,就拆了一包新的,遞給坐在副駕駛座的少年。
剛才從店裏跑出來,兩個人不可避免地被淋到了雨,身上攜着一股濕意。
林秋宿擦了擦微涼的臉龐和胳膊,衣服和發梢還算幹爽,就沒有再折騰。
他多抽了幾張紙,讓林觀清自己也收拾一下,然後乖巧地将紙盒擺在腿上。
“為了洗清回國是來拿行李的嫌疑,去我租房看看吧。”
林觀清這麽安排着,說:“這會兒室友沒下班,正好帶你參觀下,也不會打擾他。”
林秋宿自認為見識過謝家荒地般的大平層,再去看林觀清的出租屋,無論有多麽誇張應該也不會太詫異。
然而,他還是想得少了些。
林觀清的卧室,與謝嶼那套空空蕩蕩的屋子,兩者不是同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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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房是一套商住房裏的頂樓loft公寓,左右呈對稱結構,對面住了室友,各裝一扇室內大門互不影響。
細究面積的話,林觀清這邊還稍微大點,書房多出了一部分落地飄窗,可以直接當做榻榻米使用。
裝修走的是精簡風格,非常現代風,簡約布局留出了極大的可用空間。
然而——
這裏居然和雙十一爆倉的倉庫沒什麽區別!
沒錯,林秋宿用來比喻眼前景象的名詞,是倉庫。
盡管窗明幾淨,衛生整潔,但除了從門走到床的直線路程,幾乎所有地方都被各種箱子和物件堆滿。
更過分的是,有個衣櫃的前面擺了太多東西,導致櫃門沒辦法順暢打開。
幾件衣服和外套幹脆丢在了小沙發上,而沙發底下也塞了幾份快遞紙袋……
看到這個,林秋宿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我怎麽可能有工夫整理行李?”林觀清說,“來回坐飛機收拾這點東西,我寧可跑隔壁商場重新買幾件衣服。”
林秋宿不可思議:“這些都是什麽啊?”
“其他游戲公司送的紀念品,公測的、沒公測的,把周邊做好了就到處發,還有些是圈裏人送來維持人脈的禮物,組裏也動不動就發一些亂七八糟的福利。”
林觀清提到這個,幽怨地嘆了口氣。
“前幾年其實還好,自從我四月份參加了一次交流活動,和會議上的同行互換了下名片,勞動節當天就被快遞員吐槽了,怎麽收件會這麽多?”
林秋宿:“…………”
林觀清說:“組裏忙着加班,我連拆這些都沒時間,反正回來只是睡覺,就這麽拖着也沒事……”
“當時你說要過來住,我還想抽空找個鐘點工,把這些清理一下,但這不是又出了岔子。”
林觀清說到後半句話時,微妙地頓了一頓。
大概是為在林秋宿面前保持素質,勉強咽了下“傻X總辦”之類的詞彙。
“你的這個岔子。”林秋宿踢了踢大紙箱的一角,“為什麽啊?你喜歡賺英鎊?”
林觀清說:“錢多誰不喜歡?但你來了這兒,我怎麽想都不該這時候調崗。”
林秋宿不吱聲,繼續低頭輕輕地踢紙箱。
“年初那會兒,總監就找我聊過海外工作室的事,那時候我沒同意,但後來那邊進度不太好,策劃部的狀況最多,就說服了我臨時去支援一下。”
林觀清向他解釋來龍去脈,說:“我能猜到他們還是想讓我調崗,不過以為這些還能商量,公司裏不止我一個人能做這些事。”
“對啊,然後呢?”林秋宿問,“難道就剩你一個策劃了嗎?”
林觀清說:“唔,他們綜合考慮以後,還是覺得我最合适?”
他笑了笑,進一步解釋:“沒什麽背景,也不愛摻和派系站隊,人比較好用,又不會和他們搶着分大餅。”
林秋宿愣了下,不太高興地沉默了。
他坐在loft的實木樓梯上,林觀清坐在他下面兩個臺階,擡手可以搭上林秋宿的膝蓋。
林秋宿看上去很纖細,不過沒有弱不禁風。
因為他從小生病的次數多,所以林觀清一直希望他不要太清瘦,這樣能更加健康。
但大概是體質緣故,即便食物沒缺過肉蛋奶,飯量也和同齡男生差不多,林秋宿就是要比其他人單薄些。
“對不起。”林觀清說,“還在生我氣?別拿我的錯氣你自己,很不劃算诶。”
林秋宿撇開頭不去看他,回答:“我沒有,你有這種瞎猜的精力,不如顧好自己吧。”
盡管他沒接觸過職場,可心裏非常明白,兄長個性比較強硬,默認了一個人扛事,習慣報喜不報憂。
即便林觀清每次通話都将近況說得風輕雲淡,但實際上在滬市過得并不輕松,競争激烈的環境裏任何松懈都有可能導致前功盡棄。
林秋宿從來不做逼問,也不提要求,盡力去包容對方的忙碌與疏忽。
只是這次實在太讓人傷心了。
就算細究起來,現實裏太多不得已的無奈,出了變故不能算是林觀清的錯,自己也沒有辦法不失落。
“還逞強啊,當我聽不出來?”林觀清問。
林秋宿面無表情地回複:“噢,那我就是心裏有火了,你準備怎麽辦?”
“……你打我一頓?”林觀清謹慎地提議。
林秋宿想了想,不太樂意地嗤了聲。
他說:“才不要呢。”
見林秋宿是這個反應,林觀清正倍感溫情,心說果然是一家人,雖然鬧得不太愉快,但終究會心軟。
然而他還沒來得及抒發感慨,就聽到林秋宿慢悠悠地提議了一個新點子。
“這樣吧,你寫個八千字左右的忏悔書,然後念出來,我錄個音保存下來。”
林觀清一下子就驚呆了:“你聽說過大學畢業論文多少字嗎?”
“我不想聽,我只知道有人選了給領導當牛做馬,把親弟弟丢在滬市。”
林秋宿說完,補充:“就算你有你的考量,也不可以抵過字數哦。”
林觀清:“…………”
自己怎麽不清楚,家裏混入過小惡魔基因?
居然還在看着最單純的弟弟身上展現得淋漓盡致!
·
【和總監溝通的時候,我還沒磨滅良心,尚且抱有一絲親情,想着大不了辭職後回國歇着,等競業期過了重新找工作。】
【述職之後被副總找了,他談了升職能加薪多少,能多拿百分之幾的股息,我想我倒是沒那麽缺錢,也不是很想繼續留在倫敦天天啃面包。】
【後來大家開始和我談情懷,鴻拟在我困難的時候提供了很多幫忙,一開就是其他人沒敢想過的起薪,現在我能力上來了,也該在公司有需要的時候發揮自己的價值。】
【當然,我又不是傻白甜,從來不信他們是大發善心,自己也沒必要和他們講究知恩圖報,這種就是資本家的羊毛應薅盡薅……】
包廂內,錄音還在繼續播放,聽林觀清講到這裏,謝嶼喝着茶水差點笑出來。
謝嶼饒有興致地問:“所以你怎麽就繼續給資本家當走狗了啊?”
“和HRBP聊完未來規劃,才發現滬市的新樓盤起拍價居然13萬一平米。”林觀清心累地說。
林秋宿納悶:“之前怎麽沒聽你說過想買房?”
“只要打算長期定居在這裏,租四十多年房是不可能的好嗎?現在一堆破房子租金都要一萬多了,計算下總額根本劃不來。”
林觀清一直有買房的計劃,但往常緊迫感不強,對此沒有過深入地考量。
雖然這兩年随着《燎夜》成功上線,林觀清的收入一路高漲,确實有膽子去直面一下新樓盤的起拍價。
但與此同時,他的工作量也是指數級翻倍,變成了有勇氣卻沒時間。
操心組內各種事物就已經夠嗆,他每天的休息活動是累到極限了就睡覺,根本不會盯住房價情況。
不過他這兩天轉念一想,無論HRBP提到這事是有什麽意圖,自己确實要考慮起來了。
畢竟林秋宿已經準備讀大學,等到畢業留在滬市,應該有個穩定的住處。
總不能像自己一樣,因為租房的不确定性,不是房東有事就是鄰居太吵,短短幾年搬了至少四次家,每次都搬得筋疲力盡。
除了這一點,林觀清還另外有私心。
職場上的勸導話術盡管大多都別有用心,可有時候的确能夠說到點子上。
——林觀清這些年毫無懈怠,兢兢業業地走到這一步,難道就甘願放棄高升的橄榄枝?
所謂呵護家人,除了陪伴還要周全其他方面,只有到更高處去,擁有更多的權力與資本,才能給家人更有力的庇護。
讓弟弟面對物質需求不會窘迫,追求夢想時也能不被束縛,這對林觀清來說太有誘惑力。
因為他自己的少年時期實在太貧困也太拘束。
今天在租房裏,他一邊寫忏悔信,一邊與林秋宿提到了這件事。
很早前為了治療媽媽的病,天南海北到處看病治療,欠了銀行很多錢,直到爸爸去世,剩下一部分還沒有還幹淨。
這些錢最後由林觀清承擔了,在大學畢業沒多久,就和貸款的學費一起付清。
“我做了太多次單選題,選專業的時候,就業好的和感興趣的,我選了前者,找工作的時候,工資多的和感興趣的,我又選了前者。”
林觀清說到這裏,笑了聲:“我希望你一直有底氣,選自己最喜歡的那個,或者多選幾個,也希望自己有能力給你提供這種條件。”
林秋宿晃着小腿坐在桌邊,垂下濃長眼睫,看着林觀清寫字。
過了一小會,他終于張了張嘴,但沒有對林觀清的念頭做出任何否定和推脫。
林秋宿只是說:“你好肉麻呀林觀清,把這段在信上說得簡單點。”
于是,以上言論就替換成了一句話——
【反正我意志力太不堅定,被一幫洗腦專家給勸住了,現在就是對不起弟弟,上面給的機會越想越好,我要努力搞事業。】
此刻聽到的謝嶼:“……”
怎麽會承認得這麽直白?
這時候按常理不應該煽情一會兒的嗎?
就算爽快認錯了,也應該找一點委婉的說辭吧?好歹稍微扯個幌子遮掩下……
謝嶼狐疑地停頓了一下,問:“你這個字數總共能有八千字?”
林觀清倍感無語:“Island,這個是你該關注的重點嗎?”
林秋宿認真地接話:“有的,他念得比較快而已,我一個字都不會讓他少寫的。”
“我該關注什麽重點?”謝嶼散漫地問。
他再有條不紊地冷聲說:“突然喊我出來吃飯,你肯定有事準備和我商量,而且八成是不太好的事,不然你哪有這麽好心。”
林秋宿立即說:“沒有沒有,以前他怎麽坑你的,我不清楚,但這次沒有不太好。”
謝嶼朝他輕笑:“真的麽,小林同學來說說?”
“你有沒有覺得你家新來的保安不錯呀?兩個月使用期到了,續一下什麽的。”林秋宿搶先試探着。
謝嶼裝傻:“我家什麽時候有過看門的了?我可從沒給他發過工資啊,真有的話豈不是委屈死了。”
聽着他們插科打诨,林觀清不知道為什麽,自己好像在旁邊突然顯得很多餘。
他的視線在他們倆身上掃視了一圈,心說,怎麽有哪裏好像不太對勁?
以往林秋宿和人說話的語氣,是這麽黏糊的嗎?
還有謝嶼這貨,以前講話三句不離嘲諷,什麽時候這麽柔和了啊?這也太能裝了吧!
但由不得林觀清開口詢問,服務員開始上菜,一來就端上來了五道。
這家飯店離鴻拟園區不太遠,平常經常有員工過來吃飯,拿員工卡還可以打八折,口味在周圍算是不錯的水平。
不過林秋宿是第一次來,看着前面精致的擺盤一時間不知道哪道菜好吃。
就在他準備對一盤瑤柱甜豆下手的時候,另外兩個人比他先一步動作。
緊接着,他的空碗裏幾乎是同時多出了兩道菜。
林秋宿默默低下頭,就聽到左邊的林觀清非常殷勤地介紹。
“店裏這道虎皮鳳爪最好吃,味道和家鄉菜很貼近,你嘗嘗?”
林秋宿點了點腦袋,正準備動筷,然後右邊的謝嶼也跟着與他講話。
“虎皮鳳爪太難咬了,皮不夠香,還沒之前我們外賣點的茶餐廳做得好。”謝嶼悠悠地說。
他補充:“不過這裏咖喱蝦還挺入味,美食平臺上分數也是最高的,這會兒差不多該餓了,還是吃主菜更好吧?”
林秋宿:?
就在一頭霧水的林秋宿準備點頭時,林觀清再次開麥。
“有的人怎麽回國好幾年了,還不清楚平臺上可以做營銷和刷分?不過也是,你的生活常識可能一直處于小學生階段。”
說到這裏,話語間甚至有些火i藥味,随後林觀清夾過來了一只菠蘿包。
他說:“這個最适合填肚子,要我幫你抹黃油嗎?”
林秋宿視線往下移,盯住已經滿出來的飯碗:“。”
……你們兩個到底是在幹什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