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色彩

近來校園裏景色變了兩輪,銀杏樹幹光禿,文學院門口的梅花迎風綻放。

學生們的衣着從長袖襯衫換成毛衣與夾克,再于某個霧茫茫的清早,毛衣外面加了臃腫的羽絨服。

因為林秋宿怕冷,又在脖頸外繞了兩圈厚圍巾,如此全副武裝才有勇氣邁出門。

但滬市的濕冷屬于魔法攻擊,伴随着連綿陰雨,不管怎麽把自己裹成球,寒意與潮氣都會貼着肌膚漫上來。

“懷念北方暖氣的第十天。”同學道,“怎麽還有大半個月才放寒假?我要凍死在教室裏了。”

“那你怎麽不多穿點啊?”夏庭安問,“你看我們林秋宿,放下帥哥的架子,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

同學為了耍酷,長款大衣搭一件不加絨的牛仔單褲,與林秋宿一對比,仿佛不處于同個氣候帶。

一個在亞熱帶的冬天,一個去了南極圈。

“不行吧,小林穿得和企鵝似的,我像他這樣,就是一頭直立行走的熊。”同學婉拒。

林秋宿蹙眉:“企鵝和熊怎麽了?很保暖啊。”

同學實話實說:“我要風度,不要溫度,大學生穿什麽秋褲?這是形象管理和身體素質的崩塌。”

林秋宿本來不覺得這麽打扮有哪裏喪失風度,被他這麽一說,不禁困惑地低頭看了看自己,

由于衣服太厚實,這個動作做得艱難,顯得笨手笨腳的。

林秋宿:“。”

好像是不夠酷。

但他沒所謂,不需要別人覺得自己很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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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裏下課鈴聲響起,教授布置完作業,戴上老花鏡掃視一圈教室,喊林秋宿幫他去拿快遞。

“寄來的儀器太沉了。”教授道,“你有空麽?不急着吃飯吧?”

林秋宿點頭:“我有空,需要多喊幾個人嗎?”

“不用,兩個人就夠。”教授說。

他們一起走去驿站,林秋宿待在老師身側,最開始有點緊張,小半張臉埋在圍巾裏,嘴角不自然地抿起來。

與此同時,教授也有點僵硬,似乎同樣不習慣這種私下裏師生相處的場合。

他推了好幾次眼鏡架,終于開口搭話,詢問林秋宿的家鄉在哪裏,寒假又有哪些計劃。

“我應該留在滬市,找份兼職家教。”林秋宿回答,“不過還沒想好。”

教授說:“大一的課程不算太多,出去玩玩也行。”

儀器包裹不怎麽重,林秋宿一個人捧着就可以,沒有讓老人搭把手。

他們再去學院的SONIC實驗室,所處的大樓一共六層,有許多支科研團隊聚集在這裏,路過的研究員們行色匆匆。

“剛才取快遞是不是收了保管費?我加你微信,發你紅包。”教授道。

林秋宿打開二維碼,教授掃描後添加成功,多看了一眼他的朋友圈。

“愛打游戲?”教授見他發的戰績截圖。

盡管早已離開高中,不需要再束手束腳,但被老師這麽當面詢問,林秋宿條件反射般有點腼腆。

他說:“偶爾玩一下。”

也就每晚保底打五場排位賽,相比于暑假時的埋頭努力練槍,最近确實頻率不高。

“游戲裏涉及到計算機視覺還有自然語言處理,都是我們的專業方向,你有空可以去聽一下我們院開的研究生課程。”教授說。

他思索了番,道:“那堂課是《游戲化思維與人文》,上次外聘過互聯網行業的專家來交流。”

林秋宿眼睛一亮:“是嗎?”

“對啊,請的叫唐律然吧,特意從穗城來上課。”教授對此人印象深刻。

時至今日,他依舊非常感慨:“那個人居然表示懶得開發票,不用學院報銷路費。”

林秋宿:“。”

有的人功成名就,已經能來大學授課,甚至不屑于申請經費。

而有的人凄凄慘慘在海外搬磚,網上購物的固定流程是湊滿減,線下購物的必經之地是打折區。

思及此,林秋宿覺得林觀清應該需要一點家庭關懷,自己理當多給予一些耐心。

上回謝嶼慫恿他将林觀清拉入黑名單,他忘了把林觀清放出來。

這時他愛心泛濫,終于讓人回歸好友列表,還發了個“你好”的表情包。

林觀清:[……我一點都不好,你哪裏學來的拉黑操作?]

林觀清:[聖誕節我準備回來兩天,先去看看爸媽,再到滬市我們吃個飯。]

林秋宿:[嗯,但你這樣會不會太趕?]

林觀清:[還行吧,反正當天看完就坐高鐵來滬市了,否則我在那裏留一晚還不知道住哪兒。]

家裏的舊房子早就賣掉,小城的樓市行情不溫不火,那點錢一部分用來墊付銀行債務,另外一部分留給林秋宿用作學費和生活費。

但即便林觀清如今沒有房子可以住,大可以開一家酒店,不用如此連軸轉。

他之所以這麽着急趕路,是因為不想待在那個居住過十八年的地方。

林秋宿怔愣一下,只是發了句“OK我到時候接你”。

林觀清:[我自己有腿能走,天氣那麽冷,你在學校待着就行。]

林秋宿反手要給他打電話,卻被對面挂斷。

[在公司坐班不太方便,被同事聽到我挨訓,我多丢人啊。]

[真的用不着學生仔來接送,沒那麽大排場。你多操心你自己,我這裏能安排好,到時候見一面。]

林秋宿撇了撇嘴,盡管林觀清在自己這裏看似好商量,可有些方面一向主意很大,多費口舌也沒用。

他沒再回複,只是打開日歷,标注了聖誕節當周的周末。

·

初高中生的期末比大學晚,但臨近寒假,很多家長早做打算,為孩子尋找輔導的越來越多。

F大在校生一向是他們的優先選擇,學校群時不時就有中介發廣告,将需求标得清清楚楚,開的酬勞在市場裏算是高位數。

林秋宿看到有個單子時間很合适,但聯系過後,看到那個學生滿面飄紅的成績單,就陷入了沉默。

對方的六科成績全部加起來,還沒自己當初一門數學考得高,他覺得這個真的沒法教。

得知林秋宿的苦惱,謝嶼問:“如果他成績好,那還要什麽課外補習?”

“你說的有道理。”林秋宿道,“或許我應該試試,不能被一張成績單直接打敗。”

謝嶼說:“嗯,試完也應該死心了。”

林秋宿不服氣:“你怎麽能否認我的業務能力?”

謝嶼并不質疑林秋宿的講解水平和包容心,但那位富家子的英語只考了8分,且連續氣走過五位老師,成為了中介的心頭大患,很難讓人抱有任何期待。

他被問得沉默半晌,林秋宿也底氣不足。

不過看在試講費有八百塊的面子上,他查過導航确認有地鐵方便通行,便挑了個有空的周六跑去郊區莊園。

這裏的豪宅與市中心不同,二環內的熱門房子多數是複古洋房,要麽是江景大平層,與繁華都市融為一體。

而這邊環境清幽,宅邸大多占地面積極大,還有保安開觀光車送賓客上門。

林秋宿拘謹地坐在車上,看着闊氣的低密度別墅群,原諒了自己的學生沒有一門課能夠合格。

迎接他的是位婦人,打扮得珠光寶氣,氣質非常華貴,在鋪設了地暖的屋子裏穿着長裙。

她目光居高臨下,先将林秋宿觀察了兩圈,從頭發絲打量到了腳後跟,再囑咐保姆去喊兒子出來。

“您好,我是換拖鞋嗎?”林秋宿問。

婦人道:“旁邊有個自動鞋套機,你直接用就可以。”

林秋宿第一次見這種東西,看到後先是愣了下,再小心翼翼地過去換上鞋套。

婦人核對中介發來的信息:“你是F大的學生?今年大一?”

“對。”林秋宿道,“我不是滬市的考生,但來之前看過這裏的高考範圍,沒什麽問題。”

婦人道:“你是哪裏人呢?父母做什麽的?做長期的家教還是知根知底比較好,我一直要求中介推薦本市的老師,他怎麽硬塞你過來?”

林秋宿被問得有點懵,自己都不确定能不能繼續教她兒子,她已經在考慮長期聘用的事情?

既然不符合要求,其實直接拒絕就可以,但之前電話聯系時,這戶人家并沒表達出抵觸的意願……

“這家教是我爸挑的,他說我要是期末還不能及格就滾出去。”有個男生滿臉困意地赤腳走出來。

他懶洋洋打哈欠,道:“媽,你好不容易回家一趟,能不能多睡覺少管事?”

話音落下,他這才看向林秋宿,然後打到一半的哈欠堪堪止住。

“今天外面有這麽冷?我看陽光挺好的啊。”男生調侃。

林秋宿在屋內的暖意中解下圍巾,對男生的驚訝和打趣不以為意。

他邊将圍巾疊好,露出被風吹得微微蒼白的臉龐,邊潦草解釋:“不太适應這邊的天氣。”

他再問:“請問什麽時候可以開始上課?”

男生沒想到新家教完整的相貌長成這副樣子,一時間有點看愣,還奇怪他爸究竟找的是輔導老師,還是養眼小明星。

“現在就行。”他積極得讓保姆一頭霧水。

接着,他打開書房的門,讓林秋宿先進去,再急匆匆沖進浴室:“我去洗把臉,等我五分鐘。”

之前這位公子哥被家教從床上拉起來,都是趴在桌前繼續睡,絲毫不顧忌別人的尴尬局促。

如今破天荒要收拾自己,保姆大開眼界,對眼前的林秋宿刮目相看。

林秋宿沒怎麽在意對方的舉動,放下自己的書包拿出文具,再看過學生的錯題。

他心想,完蛋,忘了點事。

在來的路上途徑藥店,居然沒買點降壓藥備着。

男生洗完臉還換了衣服,居家服變成了休閑的運動裝,還穿上了白色長襪,整個人看上去工整許多。

他坐到林秋宿對面,全程表現得非常配合。

聽懂了林秋宿所說的知識點,他瘋狂點頭,沒聽懂依舊不停點頭,嘴上永遠是“嗯嗯嗯林老師說得對”。

建議他抄寫公式也答應得爽快,讓人一度懷疑中介對他的惡劣評價是否出了錯。

中間休息十五分鐘,林秋宿查收謝嶼的消息。

謝嶼:[怎麽樣?]

林秋宿:[居然出乎意料地還可以?我以為他是混世魔王,沒想到特別聽話?!]

他不禁得意:[小林老師收服別人還是有一套的。]

謝嶼見他雀躍,也就放下心來,再說:[待會兒我來接你?]

林秋宿為難:[好像不太行,這裏不讓外部車輛進來,統統要坐觀光車。]

提到這個,他暗落落抱怨:[剛才風吹得我整個人都僵住了!]

“老師,你在和女朋友聊天嗎?”男生問。

林秋宿眼見休息得差不多了,随即關掉手機,再說:“沒有女朋友。”

男生很詫異:“你這麽好看,還能沒別人追?難道你是gay?”

“我記得自己加的是輔導中介,不是相親中介吧?”林秋宿無語,“麻煩你把好奇心放在課本上。”

男生磨磨蹭蹭地“喔”了聲,之後明顯心不在焉,但好在沒有搗亂,也沒有追問隐私。

兩個半小時的約定時間很快過去,林秋宿收拾好東西,禮節妥當地與他們告別。

走的時候,男生向婦人吵着自己就要這個老師,再讓婦人喊林秋宿留下來吃飯。

婦人拿孩子沒辦法,放下剛才高高在上的态度,再三地遞出邀請,但對方表示已經另外有約。

“你朋友出發沒有?那你們可以改天啊,沒什麽問題。”婦人說,“翰藻都讓保姆阿姨給你備餐了,不如今天就先這裏吃?”

林秋宿對這番熱情道了謝,繼而回絕:“這時候他應該在路上了,我再讓他回去的話不合适。”

婦人往常被恭維呵護,又鮮少顧及他人想法,聽到林秋宿的推拒,沒有太當回事。

她只當林秋宿是在随口客套,自顧自披上羊絨披肩追到外面,堅持地勸阻着,試圖讓人改變主意。

“林秋宿,還沒下課嗎?”

一道聲音在院子外面響起,膠着的兩個人紛紛循着聲音看過去。

有輛車直直停在道路上,謝嶼散漫地倚靠在車頭前,似笑非笑地看向被糾纏的少年。

這邊的住戶總共沒有幾家,圈子說大不大,大家各有來頭和背景,互相有個耳熟。

除了謝嶼這種懶得費心打理人際的,其他人多少會有意打聽一下鄰居的情況,逮到機會還會維護關系,算是必要時可以用上的資源。

包括這位婦人,她機緣巧合見過謝嶼的照片,也知道西邊是他家的宅邸。

謝嶼長得很出衆,不可能與其他人搞混,她眼下很快認了出來,不由地有些驚訝。

一開始她強硬地要林秋宿留下,這下忽地通情達理起來。

“原來我家新請的林老師與謝先生是朋友?”她道。

謝嶼打聽:“是啊,等他結束工作,等了十多分鐘也沒見人影。這是在加班嗎?”

婦人悻悻地沒再留人,而林秋宿沒預料到謝嶼會突然出現,低下頭躲避着對方的眼神,就差整張臉埋進了大圍巾裏。

因為謝嶼的到來,他似乎必須完成某種要緊事,急匆匆地說了句抱歉後,表示有東西遺漏在屋子裏。

随後他跑去洗手間再關上門,不假思索地脫掉了加絨的秋褲,再解開羽絨服拉鏈,裏面俨然套着兩件厚度不一的毛衣。

他脫掉了厚的那件,與秋褲一起塞進書包裏,如此做完後再看了眼鏡子。

很好,從南極圈回到亞熱帶了,也從企鵝進化成人類了,他整理了一下衣領,滿意地想着。

繼而他輕快地走出去,在男生遺憾的注視下,上了謝嶼的車。

謝嶼打量着他,總感覺有哪裏和剛才不太一樣,又說不上來具體的差異。

“你的書包裏是塞了什麽?感覺有點鼓。”謝嶼問,“家教用品那麽多嗎?”

林秋宿系上安全帶,矜持又委婉地說:“裏面是一些帥哥包袱。”

可惜他成為風度帥哥沒幾分鐘,坐在暖氣充足的車裏,就悶悶地打了個噴嚏。

謝嶼問:“穿秋褲了嗎?”

“你怎麽和林觀清一樣了。”林秋宿踢了踢放腳邊的書包。

他再朗誦同學的經典臺詞:“好端端的大學生穿什麽秋褲?那是形象管理和身體素質的崩塌。”

謝嶼笑了聲,接話:“噢,我們秋秋懂得愛美了。”

“一些必要的顏值Buff可以讓學生更聽話。”林秋宿分享寶貴經驗,“他不好意思和我對着幹,我能省心好多。”

謝嶼聞言瞥了林秋宿一眼,看得林秋宿莫名其妙。

“怎麽了嗎?你有異議?”他問。

謝嶼道:“沒,我只是瞧瞧這Buff的效果有多大。”

林秋宿聽了覺得不服氣:“對你沒作用是不是?”

謝嶼說:“怎麽會?我牽腸挂肚的。”

就在林秋宿稍愣之際,他認真地補充:“生怕你穿這麽點會着涼。”

林秋宿板着臉回複:“你完蛋了謝嶼,你和年輕人有代溝了!”

謝嶼道:“身體上暫且沒有,我也只穿一件。”

林秋宿覺得單穿褲子在這個溫度裏真的冷死了,牙齒都在悄悄地打顫,真想打開書包把衣服套回去。

他見對方神色淡淡,不太相信:“真的嗎?”

“不然呢?請你上手摸摸?”謝嶼嗤笑。

林秋宿咳嗽了聲,不太自然地輕聲拒絕:“你引導我當流氓?我才不要摸。”

擁有顏值Buff的林老師很快收到了男生的消息,但他貌似與高三生也有了代溝,看不懂對方究竟是什麽意思。

此刻他正在和謝嶼吃飯,于是想要讓人幫忙解答。

“我都和大學生有思想壁壘了,還能理解高中生?”謝嶼道。

林秋宿鼓勵他:“這有什麽不可以,小學生都在玩你做的游戲!”

謝嶼:“……”

聽上去像是一句表揚,但又覺得有點難聽。

他伸手接過林秋宿的手機,看清楚對面發的內容後,面色沒什麽變化。

但如果仔細觀察的話,謝嶼握着機身的右手有點用力,指尖因而略微泛白。

李翰藻:[圖片]

李翰藻:[好想請小林老師吃。]

圖上整體是個自上而下低頭俯視的角度,兩條腿大大咧咧地岔開着,左手拿着一根咬了口的香蕉豎在頁面中間。

要是林秋宿多了解一些成人話題,就會察覺這種圖片裏,性凝視的意味非常濃重。

可林秋宿不太懂,只是覺得看了奇怪。

謝嶼這麽想着,再撩起眼簾,與吃着餐前面包的林秋宿對視一眼。

林秋宿茫然地歪過腦袋,嘴角沾了點面包屑,問了句:“怎麽啦?”

看到他清澈又明淨的眼神,謝嶼咽下了本來準備解釋的話術,感覺涉及到的詞彙進了對方的耳朵就是一種玷污。

不過……

謝嶼想着,他對林秋宿的那些念頭,又幹淨到哪裏去?

林秋宿總有一天會動心,會懂得七情六欲,澄澈的眼神會染上其他情緒。

自己私心過重,不知收斂,喜歡上一張白紙,怎麽舍得他塗上屬于別人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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