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家裏的冷遇是一點一滴開始的,霍家銘忽然變得很忙,連着幾天都沒在家吃飯。唐明玉回到了烘培店,他的事情也很多,不光要補上欠下的值班,徐慧還着手準備培養他了。所以霍家銘不回來,他反而松了口氣,可以專心在店裏學習。
徐慧的店不大,人際關系簡單,因為老板娘熱情好客也處處透着溫馨。她就像個大家長一樣,照顧着店裏每一個人。歷經世事的臉上還抱有對生活的奔頭,獨自撐着這一大攤子事業,精力十足,積極樂觀。從她身上絲毫看不出離異家庭單親媽媽的艱辛,反而像個少女般經常對新事物充滿好奇。
她教唐明玉的第一課就是熱愛生活。沒有一顆熱愛生活的心,做出來的甜點也絕對不會好吃。美食,這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在任何時候都不會讓你絕望。
徐慧一面傾訴自己的黑歷史,一面從最基礎的和面教起。面團的發酵是一個美妙的過程。酵母微生物作祟,将面團撐大,變得圓滑飽滿。軟化的黃油和面團糅合一體,精确控制溫度和時間,保證它的濕度,使發酵後的面團不幹不濕,黃油徹底融化。
這一切由徐慧做來都像是藝術品,一舉一動都透着優雅與恬淡,蘊藏了生活的無限智慧。唐明玉呆呆看着,感受到了另一個世界绮麗多彩的震撼。
這仿佛給他開啓了新世界的大門,他以前也做甜點,卻不過是為博男人一笑的讨好。這和專心并充滿樂趣去做一件事大為不同,唐明玉的好處是足夠安靜,相比坐不住的小七素素,他有着非凡的耐心和韌性,徐慧看上的也是這一點。
一整個下午,唐明玉都可以不厭其煩地做牛角包。如何做到酥松香軟的口感,從揉面、發酵、擀面、烘烤,每一步絲絲入扣都不可大意。唐明玉控制不好力道,做出來的牛角包軟是軟了,掰開來組織卻不夠細密。要麽就是太硬,直接烤焦掉。要不就是上色不好。徐慧全部扔了,守在那堅持要他再做。唐明玉也沒抱怨,繼續重來。眨眼間就到了晚上。
最後一箱成品出來,徐慧撕了小塊嘗,沉吟半響。唐明玉一臉期待地望着她,盡管精疲力竭仍然很興奮。
徐慧笑道:“可以了。”
“真的嗎?太好了!我還怕溫度又控制不好。”
徐慧拍拍他的肩:“有一點不足,不過進步空間很大。”
唐明玉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徐慧道:“這樣就很好嘛,平時多說話多笑笑,活着就是要有點勁!”
唐明玉腼腆地道:“謝謝慧姐。”
“好好學,以後咱家就靠你了。”
兩人笑起來,唐明玉擡頭一看表,大驚:“九點多了?不好,我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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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送你吧?”
唐明玉想着臨時叫家裏司機或打車都不方便,只好麻煩徐慧了。
“您把我放到香山別墅就好了。”
“喲,住得不錯嘛。”
“不是啊,我住親戚家呢。”
徐慧微笑不語,并沒有深究他人隐`私的習慣。
兩人一路又聊了不少方才的細節,唐明玉躍躍欲試,對明天的到來充滿希望。
他很少喜歡一樣事物,除了霍家銘,他沒有其他興趣愛好。霍家銘也沒有給他太多機會,家裏的活動無非就是那些,他因為霍敏沉迷過一段時間游戲,但男人後來嫌浪費時間又沒多大意義,他也就放棄了。
世界太小,他一顆心都撲在霍家銘身上,而男人能回應的微乎其微。他不是不寂寞的。
他看着表,到家就快十點了。他還沒這麽晚深夜不歸過,他不停翻着手機,沒有電話沒有短信,也許男人還沒回家?這段時間男人變得忙碌,兩人的交流也變少了,他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哪裏又錯了。
他提心吊膽地回家,告別徐慧,望着女人的車走遠,悄聲叫門。
徐媽在院子裏,聽到聲音連忙放他進來。
唐明玉悄聲道:“先生在家嗎?”
徐媽一臉無知:“回來了啊,還問你來着。我說你上班還沒回來呢,飯也是我做的,他吃完就上樓了,好着呢。”
唐明玉暗叫糟了,又問:“敏敏呢?”
徐媽笑道:“他不在家,也不知道上哪瘋玩去了。”
唐明玉又慶幸,沒有拖油瓶,他還有點信心哄好家裏的男人。
他進屋換鞋,想悄悄溜上樓去。
沒想到一擡頭,男人正好就站在樓上望着他,被逮了個正着。
他不自然地笑道:“先生……”
霍家銘似乎是剛洗完澡,穿着一件灰色睡袍,燈光掩住他半個身子,寒泠泠地站在那。
“你還知道回來。”
男人沉沉說了這麽一句,往卧室裏去。
唐明玉怕極了懲罰,他忙跑上去,讨好地接過男人手裏的毛巾,為他擦頭發。
“今天老師教我做牛角包,留得晚了些。對不起,我下次一定記得時間。”
“嗯。”
溫柔的指尖穿梭在潮濕的頭發裏,青年小心翼翼按摩着他的頭皮,但男人似乎并沒有發作的跡象。
氣氛陡然轉好,唐明玉感激地環住男人的脖子,依戀地趴在他肩上。
“對不起,讓您等我了。做得牛角包還算松軟,熱着呢,要不要我拿點過來吃?”
他半是撒嬌半是哄地伺候,使盡了溫柔,男人不為所動。
他并不氣餒,一天的緊張興奮讓他對生活抱有最大的期待和幻想。他仿佛脫離了男人,也有可以值得追求和熱愛的東西。這一切讓他勇敢、熱情、充滿希望。他迫不及待地想将所有驚喜都分享給男人。
“您知道麽?今天我做壞了多少個面包,不是烤焦就是發苦,慧姐一直在罵我,全部都扔到垃圾桶裏去了,讓我重做。我也不知道哪一步出了錯,是刷的蛋液不夠還是發酵不好,到最後發現竟然是匆忙中忘了放糖。我真的好笨哦。不過今天真開心,最後做得還是蠻好吃的。您要不要嘗嘗?慧姐還誇我了,讓我以後加油做,成為一個優秀的西點師。”
他依偎在男人身上,憧憬着美好的未來。他忽然覺得自己有點用了,就在今天,就在他被徐慧誇贊鼓勵的那刻。他也是有點資格,有點用,足以讓他向男人邀功取寵,急切地等待男人的認可。
霍家銘眉頭一皺,聽着他滿口的“慧姐”,新鮮新奇的詞彙,以及溢于言表的興奮與神往,忽然極為厭煩。
他推開青年,猛地起身道:“誰送你回來的?”
“……我老板。”
“女人?”
“額,是。”
“以後不準坐別人的車,再這麽晚就別回來了。”
“知道了……”
唐明玉坐在床上,從興奮的勁頭上跌落下來,一片冰涼。他想象男人方才可能就在窗邊看到了全部的情形,或許還對他的行蹤了若指掌,只等着他傻兮兮地走進來,甘心被套住,承認他有錯,他道歉。而他還慶幸男人今天心情好,為他的寬容而感激。
他不能和別人說話,也不能坐別人的車,他就要鎖在籠子裏守着他一個人,眼裏心裏都只有他。
可是即便那樣,他又能給他什麽呢?
即便他陪着他一起下地獄,又有什麽用呢?
他在男人那裏,什麽都得不到。
唐明玉有了些逆反的小情緒,他不敢明着來,總在小細節上做手腳。比如家裏的飯不做了,霍家銘吃着徐媽做的包子稀飯,望了一眼姍姍來遲哈欠連天的青年。唐明玉還沒睡醒,昨晚兩人冷戰一夜,各睡各的。唐明玉背靠着男人,難受得睡不着,天亮才眯了一會兒。他坐到飯桌上,霍家銘沒人伺候拿什麽都不順手,擡眼唐明玉還穿着睡衣發愣。他扔了湯匙,一口氣扒完那碗稀飯起身。
男人走到玄關,沒見往日噠噠跟來的兔子拖鞋,甩上門就走了。
門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唐明玉打了個激靈。他低下頭吃飯,很快也要上班去了。
男人要他準時回家,他便準時回家。他把店裏的烘培工具都搬回了家,徐慧給他留了作業,他在家練習。
霍敏無形中嗅到一絲不尋常的氣息,他的父親一回家就上了樓,而唐明玉竟然沒跟上去,在廚房瞎折騰。兩人一個在樓上,一個在樓下,各忙各的,這是打擂臺呢?
他抱着他的樂高回房了,避開雷區是首要目的。
唐明玉獨自打蛋、和面、烘烤,不停挑戰着自己的極限。他給自己安排了一大堆事,重複着單調的工作,一直到很晚了,擡頭看已經過了十二點,而男人始終沒有動靜。沒過來問問他,沒下樓,甚至沒開過一次門。
唐明玉忙得大汗淋漓精疲力竭,孤獨地坐在黑暗裏。
霍家銘皺眉等到了十二點,關了燈。
唐明玉一向是很聽話的,但有時候也會不聽話。這種不聽話不會很明顯,要他做什麽他還是會做,但卻是消極被動的,像一根針,綿綿密密不動聲色地紮進你心裏。
霍家銘翻了個身,罕見地沒睡着。
他發現這有些超乎常理,往日唐明玉也會鬧,他絲毫感受不到影響,該吃吃該睡睡。過兩天他自己就會拗過來。然而這次才一天,他就覺得不舒服了。
烘培店裏環境複雜,他的心思越來越活絡。這工作還要不要讓他幹下去。男人抽出根煙盤算着。
也許是最近身邊只有他一個,又頻繁回家的緣故,寵得他太無法無天了。
唐明玉在樓下想了很久,最終還是主動回了卧室。
男人聽到動靜,一下慌亂掐滅了煙裝睡,噼裏啪啦帶倒一片雜物。唐明玉悄悄進去,看男人仿佛入睡了,高大的身影背對着他。
青年小心翼翼從被底爬進去,貼着男人的背躺下,他想靠得他近一點,再近一點。
不用正面相對,有黑暗掩飾,唐明玉大膽地将臉貼上男人的背,環住了他的腰。
一床被下,青年抛棄一切敞開心扉,無限貼合着男人的身體,拼命汲取着他身上的溫度。霍家銘望着黑暗裏某個點,青年依戀地磨蹭了蹭,抱着他過了很久,久到他都快睡着了。
青年壓抑又痛苦,仿佛蘊藏了無限感情地嘆息一聲:“我愛你。”
唐明玉說完,抵着男人的背拭幹眼淚,翻身自己睡了。
霍家銘卻又睡不着了,他此刻很想再抽根煙。
這個夜晚沒有被兩人提起過,翌日依然僵持着。唐明玉漸漸灰心,在不做飯、不伺候後,他還開始拒絕房`事。唐明玉韌性十足,不管夜裏多麽痛苦,白天依然消極抵抗。霍家銘摟着他要做,被他驚慌失措的推搡過後,徹底沒了興致。
霍家銘連家也不回了。
霍家銘最近公司的煩心事也很多,清鄉那塊地皮不知何時被投資商盯上了,連政府也摻合進來,價值一夜暴漲。而這塊未開發的寧靜鄉村,卻住了不少釘子戶,拆遷一直辦不下來。有幾家人斷電斷水還撐了大半年,扛着鋤頭鐵鏟誓死捍衛老房。地方官員勸說無效,找人強拆又鬧出了一次流血事件,工程就此擱置。一群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而這群釘子戶中,就有他母親一家。
霍家銘派周闵炜去查看了一下情況,周闵炜不僅沒給他解決任何問題,還帶回來一個麻煩。
周闵炜跟在霍家銘身後彙報:“目前張蓮花一家還沒有危險,就是宋總堅持要約您見一面。”
霍家銘腳不沾地走出公司,直接彎腰上了車,指揮司機:“去市政府。”
“他也看上了清鄉那塊地?”
周闵炜上了副駕駛,回頭道:“大概是。”
“有塊肉蒼蠅都飛過來了。查查是誰透的風,這塊地我們都還沒動作,他們怎麽就盯上了?”
“那宋總……”
霍家銘揉了揉眉頭:“約他在天苑見。”
周闵炜看他這些天忙壞了,提醒道:“您休息一會吧。”
“嗯。”
霍家銘閉目養神,短暫的路途他竟然做了一個夢。夢裏他嘴饞,背着母親溜到後院偷鹹菜,裝鹹菜的大甕比他還要高,蘿蔔幹腌在最底下,他一個不慎頭朝底就紮了進去,四仰八叉地喊救命。
母親一雙有力的胳膊提着他的腳拖出來,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揍,揍得他滿院亂跑。
他從小就不怕揍,後來就揍皮實了,連母親飛來一只破碗蓋在頭上頭破血流也不為所動。
他和老宋約在天苑,市裏最好的娛樂中心。從市政府出來,他心情并沒有好到哪裏去。站在車邊抽完一支煙,他趕赴晚上的酒局。先是和市裏的各方領導吃了頓飯,那群老狐貍從他身上扒一層皮不夠,還妄想從清鄉上撈點油水。清鄉,他一生最好最壞的記憶都在那裏,絕對不會讓這群烏合之衆染指。
周闵炜扶着喝多了的霍家銘出來,霍家銘揮手甩開他:“別扶我。”
周闵炜退了一步:“要不我打電話給羅總。”
霍家銘厲聲道:“沒有他我還辦不了事了嗎?”
周闵炜閉嘴不說了。
他了解老板的脾氣,說一不二,性格強硬,絕對不會想要別人的幫忙。他從不示弱,也絕不退讓,在做生意上有一份英雄般的孤勇。而且很沉得住氣,得罪了他,絕對不是一件好事,他不會冒然行動,但會記仇很久,一點一滴将你蠶食幹淨,最後渣都不剩。
他在霍家銘手下做了這麽久,只見過他妥協過兩次。一次是清鄉,一次是唐明玉。
他是時刻準備好唐明玉那份遣散費的,沒想到唐明玉一留竟留了十年,不論老板在外面有誰都沒想過放了他。
後來他就司空見慣了,大概這世上一物降一物,他也無意關心老板的私事。
霍家銘喝得不少,然而他還得赴接下來的酒會。
老宋腆着他的肥肚子樂呵呵地迎出來:“老霍,你可不厚道啊,把我騙這消遙窟裏你才來!”
霍家銘絲毫看不出喝醉的跡象,連微醺的酒氣都顯得他迷人多情。
“你大老遠過來,我怎麽着都該盡一份地主之誼。這邊溫泉和桑拿都不錯,你沒試試?”
老宋笑道:“試了,那滋味……妙不可言。”
他肥胖的臉上露出一個暧昧的笑容,那邊溫泉水裏站起一具光裸的軀體,春光乍現随機被一條浴巾裹住。
少年柔嫩的肌膚挂滿水珠,揚了揚濕發從水裏走出來了。
霍家銘挑了挑眉:“他?”
常小年微笑着,暖熱潮濕的身軀偎在老宋懷裏:“霍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