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唐明玉在那晚之後徹底消失了,霍家銘沒讓人找。他自己也沒去。傳說那晚有船工看見個年輕人在海裏站了很久,還以為是想不開尋死的主,轉眼又什麽都看不到了。那晚的霧大,籠着海面,遠遠看去怪吓人的。這說法栩栩如生傳着,霍宅則十分平靜。

霍敏收拾了行李,環顧這個從小長大的家,是絲毫沒什麽留戀的了。

“沒有你,我也可以過得很好。你不用給我錢。”

男人背對着坐着,不置一詞。

“你知道你最大的失敗是什麽嗎?”

少年拖着行李箱,冷嘲道:“你最大的失敗就是懦弱,連喜歡一個人都不敢說,只能藏着掖着作死自己。幸好,我不像你,我很正常,我有愛的能力。我敢愛敢恨,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我過得比你好多了。想想就很開心。”

“拜拜,老頭。我再也不回這個破家了。”

少年嫌棄地看了整個房子一眼,頭也不回地走了。

男人放在沙發上的手緊緊地攥了一攥。徐媽小心翼翼地冒出頭來。

男人冷聲:“怎麽,你也要走?”

徐媽道:“先生,我做不下去了。是我害的小玉,是我害的他!他那晚也不知道去了哪,聽說有人看到他去了海邊。我實在很擔心他,他從來就不會照顧自己。我做不下去了,我想去找他……”

徐媽是随霍敏被他從清鄉帶出來的老人,她無兒無女,霍家給了她栖身之所。她不能違背男人的命令,但她良心不安。她收拾了一個小包袱,也來請辭了。

“滾,都滾!”

男人操起一只茶杯,狠狠擲在了地下。

霍宅徹底冷下來,那閣樓的鐵門吱呀吱呀晃蕩,空蕩蕩的,風從天窗吹進來,又從門縫溜出去。冷飕飕,冰涼一片。

很快,冬天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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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氏似乎也迎來了冬眠期,世道越來越難,清鄉的任性最終讓他付出慘痛的代價。得罪了當地政府,偌大一個項目撂攤子走人,曾經被他排擠出去的同行,紛紛湧上來,瓜分了整塊豬肉。

壯士斷腕,他最終擺脫了清鄉,卻在接下來很長時間裏屢屢被掣肘。這半年,他也沒心力在公司上。光靠周闵炜和那群養尊處優的老臣們是撐不起來的。

霍家銘仿佛又回到了二十歲,砍人一千自傷八百,在重傷之下,又提着精神回去工作了。

周闵炜有幸再次見識到了老板創業時的那股精神,他從早忙到晚,基本不回家,到後來甚至住在公司裏。身為助理,眼看着他如此不顧惜身體,也勸過幾句,被瞪了回來。于是只能埋頭苦幹,跟着老板披荊斬棘,沒日沒夜的加班,将霍氏又創出一個新的高峰。

霍家銘這個人很傳統,從來沒想過擴張企業,只逮着一個領域死磕。個人意識又重,所有的事都大包大攬,牢牢控制在自己手裏。公司裏不少老臣都怨念極深,企業發展到一定階段必須擴張,打破瓶頸,尋求新的發展路線。而霍家銘掌控着大權固執己見,對所有意見都置若罔聞。漸漸,公司內部開始各有各的想法,四分五裂。

起先,周闵炜是有和霍家銘彙報過的,但當時男人正在外地出差,對這些小打小鬧毫無耐心傾聽。他現在不僅不回家,連這城市也不回了。

每一次,和上次一樣,受傷、遠走、斬斷所有聯系,把情緒都深深壓在心底。用最擅長也最決絕的手段,砍斷它。

不給它任何有機可乘。

一切又會和原來一樣了。

那個人不過是他閑時養來的玩物,打發一下時光,之後回歸正常。

最多,戒一戒瘾頭。

“我覺得我們可以收購一下恒遠地産,最近大家對它都很感興趣,想必會來個三分天下,如果能夠收購一部分股權,對我們品牌拓展很有益處。另外在醫療、教育行業我們也可以做戰略布局,轉型是勢在必然。您看……”

周闵炜在那彙報,然後眼看着男人忽然倒下地來。

“霍總!”

霍家銘扶着牆穩住:“沒事,別喊。”

“您太不注意身體了,這麽連軸轉怎麽扛得住?我送您去醫院吧?”

霍家銘只是感覺有點暈,熬夜、出差、沒吃早飯,在早幾年的時候,他根本不當回事,照樣殺到對方地界談生意。如今,他已感到心力不足,再無當年風光。他掏出醫生開的藥,咽進了嘴裏。

在花壇坐了一會,感覺血壓降下來,腦子清楚了一些。擺擺手拒絕周闵炜的唠叨,他起身進了會展中心。

三年,似乎很長,又不過彈指一瞬。霍家銘投身于工作中,忘記了他遠在海邊的荒園。

那裏的爬山虎又一次的紅起來,遮天蔽日地爬滿了牆壁。在岩石的罅隙,長出一只絲瓜花,纖細柔韌的枝幹,好幾次險些都要斷掉,仍然努力倔強地往上長,毛絨絨的葉子,小小的黃色花骨朵,結出了長長扁扁的果實,沒人照料,它也能過得很好。

一年又一年,香山就這麽荒廢下去了。誰也沒再見過那裏人的影子。

老宋摟着懷裏的活魚,不滿地揪着他耳朵:“你老盯着老霍那家人幹什麽?”

常小年吃痛,很不耐煩他游泳圈的胖肚子,又要裝作乖巧地撒嬌:“沒良心的!我這不是幫你盯着嘛!上次吃了虧,怎麽着也得找回場子來啊!”

“不對,你這有事沒事地調查霍氏,別以為能瞞過我。說,到底是為什麽?”

老宋吃驚于小家夥的執念,不過就是被霍家銘甩了一次,他就一直盯着人家,時不時下絆子。這樣的執念,已經到了瘋魔的地步了。這就是個小瘋子,一旦得罪了他,就得提防着他不知什麽時候反咬一口。

老宋的手捏住他的下巴,常小年怎麽掙也掙不開,索性坦白了:“我能怎麽樣啊,就算怎樣也翻不出您如來佛的五指山不是?我就是不服氣,他憑什麽看不上我?我有哪點比不上他那個情兒?我有那麽差嗎?”

老宋笑道:“你指哪方面?”

常小年愣了一下,惱羞成怒,翻身坐上游泳圈:“你說呢!”

老宋眯起眼,“你心裏琢磨這些,不怕我不高興?”

“你不高興嗎?”

“我應該高興嗎?”

“你當然應該高興了!我心裏想什麽都瞞不了你,你這老鬼就不一樣了。說好的,你兒子上初中就和那女人離婚,我都等了這些久了,你到底怎麽處置我?”

老宋呵呵笑:“我也不得已嘛,他們都在國外我能有什麽辦法。”

常小年冷笑:“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什麽好算盤。你們這些人,吃着碗裏的看着鍋裏的,想得到好處又不肯出血,哪有那麽便宜的事!你今天必須給我一個說法,我畢業後還沒個正式工作,你到底要不要我去集團做!”

老宋連連告饒,腆着臉将他放倒。常小年被那滿身橫肉壓着,松掉的皮肉滑膩地貼着肌膚,說不出來的惡心。然而他絲毫不露聲色,巧笑着,虛與委蛇地捶了他一下,随了老鬼的願。

老宋想要一個安分的情人,他和霍家銘不同,已經沒力氣折騰了,日子不過是得過且過。然而常小年卻不是安分的主。也不知道他從哪打聽的消息,霍氏正在土崩瓦解,非逼得他添一把火。

于是,一個星期後,霍家銘收到了一份法院的傳票。有人起訴霍氏在清鄉拆遷安置過程中,多次強拆造成流血事件,官商勾結,濫用職權牟取暴利,造成多人受傷,至今未做出賠償等等。

在這關頭,無疑是雪上加霜。霍家銘眉頭一皺,這擺脫不了的魔障又來了。

當時,他們正要去外地出差。周闵炜着急上火,霍家銘卻來之不懼,直接扔給律師處理,照舊出差去了。

這次的地方恰好就在清鄉附近,男人冷着一張面孔,周闵炜從頭到尾不敢多提。

開了一天的會,晚上被合作方灌得頭昏腦脹。盡管周闵炜幫忙擋了許多酒,男人還是喝多了。

往日,不管對方來多少人怎麽死命灌他,他眉頭都不會皺一下,更不會醉。剛打拼的時候,也不知道哪牟的一股勁頭,喝多了就吐,吐完回去再喝。酒精就像涼水一樣在他胃裏過一遭就消耗掉了,如今卻是不行了,幾杯酒就已經讓他上頭。

出來的時候,腦袋裏混混沌沌,濃得化不開。他隐隐約約感覺血壓又高上去,醫生要他戒酒戒煙,他一意孤行,現在卻是受到惡果。

周闵炜聰明,兌了茶水敷衍過一遍就跑了。

“霍總,我去幫您拿瓶水。”

男人有些惡心想吐,扯松了領帶走遠了吹風。

夜晚燈火闌珊,酒店外面的霓虹燈還亮着。有一面大大的廣告牌,不停閃着孩童趴在地上玩積木的畫面。

曾經也有一個人,穿着幹幹淨淨的襯衫,撅着屁股在地板上一心一意搭積木。

那雙專注的眼睛,盯着一個個小方塊,旋轉、擺弄,多麽幼稚的行為到他身上只透着單純無邪。

他驀然感覺一陣心痛,說不出從哪裏滲透出來,迅速流竄到四肢百骸的麻痹痛感襲卷了他。

照不進心裏的黑暗泥沼,瘋長着惡毒的思念,将他牢牢釘死在了過去。

男人閉上眼,一陣天旋地轉,周闵炜忙跑了過來。喝水、平穩呼吸,男人冷靜了一會,說道:“走吧。”

周闵炜找了代駕,在前面大氣不敢出。霍家銘皺着眉,閉目養神。這裏只離清鄉一個小時車程,近得仿佛能聞到那邊的空氣。

清新的,幹淨得沒有一絲污染。

他想問一下要不要去掃墓,想到某人的後果果斷地咽了回去。

半響,男人忽然道:“案子怎麽樣了?”

周闵炜嘆道:“不太好辦,起訴的都是當年的一些小老百姓,也不知道受了什麽蠱惑,過了這麽久還抓着不放,要求賠償。”

“不是給了他們一筆安置費?”

“是的,不過當時陸陸續續幾幫人,那年沖突後,有一批早搬走了,也許就不在名單內。”

“能不能要求庭外調解,盡量私了。”

“我們律師正在争取,但那些老百姓實在是不太好說話。”

“他們現在住哪裏?”

“還在清鄉,聽說在縣城租房子住。”

“去那邊。”

“現在?”

“對,現在。”

周闵炜有時也是很佩服男人的雷厲風行,對自己也足夠狠。

汽車在夜幕中穿行,仿佛又回到那年深夜往清鄉直奔,兜兜轉轉,永遠也繞不出去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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