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清鄉改變了許多,一過高速公路就感覺了出來。這座邊遠小鎮被打破了寧靜,高樓拔地而起,到處都是施工隊,道路修得又長又寬,青山遠黛都被隐藏了起來,在夜晚像廢墟的異外空間。
當晚,霍家銘就在酒店住下了。翌日,由周闵炜帶着,對原告一一拜訪,道盡了好話,還是被人不由分說打了出來。
男人碰了一鼻子灰,還從沒這麽狼狽過。清鄉,注定是他的魔咒。男人做到這步仁至義盡,要打官司他也奉陪到底。在清鄉逗留了一天,到處都面目全非,男人望了望遠處那片茶樹,密密匝匝生長在山間,風吹過蕩起一片漣漪。縱橫交錯的梯田,黃綠相間,層層疊疊,不曾被這鋼鐵城市的噪音所影響,有些改變了,有些仍然不會變。
這裏遍布了那年甜蜜的氣息,山澗、荷塘、游魚,曾有個人軟軟地仰望着他,包容着他的所有不堪和軟弱。那些深埋在心底的東西,那些被他刻意遺忘、摒棄,以為早已忘掉的東西,忽然在這些鮮活而逼真的記憶面前不堪一擊,蠢蠢欲動地叫嚣着破籠而出。
男人死死按壓着內心的躁動,對周闵炜道:“走。”
“還有一些瑣事沒處理。”
“你留下,車鑰匙給我。”
“霍總!”
男人沒聽他的話,除了公事留在這毫無意義。他再忍不住內心的躁動,隐隐要炸。
霍家銘開着車在街上飛馳,多處施工地點,擋住了本就不寬的道路,造成一時的交通堵塞。
男人煩躁地停在十字路口,私家車、公交、出租車,連同當地人的小蹦蹦、自行車一起擠在白線後,四面八方擁擠的人潮,紅燈一直沒動,計數表倒數,50、49……遠處鑿地基的轟隆隆聲響,大太陽懸在頭頂,把路面照出一片反光。32、31、30……路口的藥店發生一起争吵事件,兩個女人彼此罵娘,互相指責誰少給了十塊錢。10、9、8……有路人大搖大擺在交警眼皮底下闖紅燈,被警察厲聲吼住。3、2、1,紅燈變綠燈,街角一個穿着白襯衫的青年抱着滿滿一袋東西,在人潮的洪流中,安靜地穿越而過。
公交、出租、小蹦蹦衆車齊鳴,四面八方亂糟糟的聲音,世界變得搖晃,男人大腦一片空白,手剎搖動,汽車猛地竄出一段,忽然熄火了。
交警敲玻璃:“怎麽了?”
男人道:“紮胎了。”
扔下車就往人群飛奔而去,來來往往的人,摩肩擦踵的身影,只一個瞬間,便似水滴落入大海,再也尋覓不見。
這時大腦被鑿得一下一下生疼,世界颠倒,天旋地轉,而男人還能保持冷靜尋着既定的方向找過去,樹木蔭蔽,人群湧動,走過一個垃圾筒,站臺邊站着一個青年,安安靜靜的,和周圍的所有人有着極致的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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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心猶如巨獸掙紮咆哮,劇烈地在胸腔裏跳動。世界崩塌陷落,露出它原本猙獰的面目和傷痛的疤痕,鮮血淋漓。
男人頂着一張冷若冰霜的側臉,站在了人群後面。公交車滑進站臺,青年查看了袋中的東西,打卡上車。男人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夏日炎炎,車上人不多,卻也充斥着皮肉的汗臭味。青年在前幾排靠窗的位置坐着,公交車颠簸搖晃,他一本正經抱着袋子,偶爾看看窗外的景色。
男人冷着臉,周身的氣息足以凍死一個人。他觀察着青年,頭發留長了,穿着幹淨的襯衫,安靜、沉默,似乎是成熟長大了不少,眉目間沒有了單純的稚氣,透着被世事打磨的沉穩。時間到底還是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跡。
青年低頭,露出白色的頸項,從袋中尋到了一只面包,一塊一塊撕下來吃。這一刻,又像是那個熟悉的人了。男人嚴肅的表情松了一松,心潮起伏激蕩,崩得太緊幾乎要炸了。
公交在單調的公路上行駛,時間太長,人上來又下去,輾轉換了好幾波。青年似乎有些暈車,熬不住這漫長的車程,将頭微微靠在車玻璃上。
随着汽車颠蕩,頭一點點撞在車玻璃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人漸漸少了,公交開出了小鎮,穿越山巒疊嶂,一片大好風光,往附近的大城市而去。
男人就這麽看着,青年做了什麽,打了幾個哈欠,熬不住撞了多少次玻璃,事無巨細,都包攬在他眼皮底下。
青年一無所知,一個半小時後,公交來到最終點,青年抱着袋子下車,撐着在路邊坐了一會。
有的車司機上來搭話:“小哥,去哪?”
青年道:“蘇荷餐廳。”
“行咧,上車吧。”
他不情願地站起身,實在是不想再坐車了。不過也只是眉頭一皺,就坐了進去。
男人叫來一輛出租:“跟上前面。”
這的哥來勁了:“哎喲,哥們拍節目呢,還是查案啊,別是搞壞事吧?”
霍家銘看了他一眼,的哥閉嘴了。
他感覺他已經瘋了,如果不是瘋了,為什麽從清鄉跟蹤到這裏。
出租追着前面的車子跑,橫沖直撞,闖過了無數個紅綠燈,在最後關頭超車,狠狠撞在了欄杆上,飛出去一大段路。
司機膽戰心驚地望着男人,霍家銘的手穿過欄杆死死按在方向盤上,微微發抖。
他也許是真的瘋了。
蘇荷餐廳,隐藏在市中心的一條巷子裏,後廚一條肮髒的巷子,有幾個插科打诨的廚子在那抽煙,油膩膩的髒水淹了大半巷子,青年抱着袋子走過,那幾個廚子開他玩笑:“又回老家了?家裏有妞等着呢,讓哥哥看看有沒有留口紅印!”
青年似乎是習慣了,也不回答他們,繞過去往後廚走。
那廚子笑嘻嘻地拉住他衣服:“瞧這細皮嫩肉的,能不能壓住女人啊,別是人家自助餐吧?不行的話,讓老哥來教教你啊。”
青年不厭其煩他們的騷擾,掙紮着抽出被扯松半個肩膀的袖子,皺眉道:“再鬧我叫經理了,讓一下。”
他掙開那些人的桎梏,狼狽地逃進餐廳。
那些廚子哈哈大笑,将這場調戲津津樂道地反複品味,言語間粗鄙不堪。
經過了一下午的車程,天漸漸黑下來。從玻璃窗望進去,青年已經換了工作服,高高的帽子,白色筆挺的上衣,下`身黑色圍裙,正認真地為客人推薦甜品。而那些廚師也趕緊抽完最後一口煙,要進去了。
男人看看天色,松了松領帶,脫了西服上衣扔在地上,走了過去。
巷子裏一通混戰,不時飛出幾聲凄厲的慘叫,男人拍了拍手,從四仰八叉的人堆裏爬起來,走出了巷口。撿起地上的衣服,抖了抖土穿上,嘴角被人揍了兩拳,破皮出血。其他地方也傷筋動骨,酸痛不止,老了,他感嘆道。
年輕時候,他能揍得人滿地找牙。
往櫥窗裏看了看那個影子,依然一無所知地忙碌着,柔軟的燈光籠着他的身影,照出一個溫暖的光圈。
男人狠狠咽下嘴裏的血沫,轉身走了。
回家,回公司去,離開這個地方。
他感覺精神格外亢奮,亢奮得可以不吃不睡,只想着一個人就好。
他隐隐感覺心裏的魔獸要出來了,他必須要把它給鎖住,牢牢地按壓下去。
而那家夥在沒接觸到人之前就已蠢蠢欲動,瀕臨崩潰,見了人更是肆無忌憚地掙脫欲出。
他不能回頭,不能往前走,他打給周闵炜電話,讓他立刻來接。
連夜奔回香山。
汽車在高速公路上飛馳,路過三個收費站,大概已經駛出了省界。再往遠走,就是黑黢黢的邊緣地帶,往北,一路往北,他的心情絲毫沒有因為距離的拉遠而放松一點,反而被那影子牽扯地越來越緊,緊得心裏沉甸甸的,壓抑得無法呼吸。
周闵炜一句話也沒說,什麽都不敢問。
男人冷着臉亦是一句話都沒說。
再過一個收費站,就是徹底離開清鄉了。
他再也見不到他。
再也不會回來。
就和上一次一樣,徹底地抛棄、斬斷,然後一切都會好起來。
不,并不。
傷疤在心裏紮根、腐爛,和自己的血肉長在一起,被淬了毒染了絕症。不會好了,永遠都不會好了,但他決不投降,就讓它爛在心裏,慢慢腐蝕消化,成為他人生的一部分。
汽車在公路上沒日沒夜地狂奔,像一把銳利的刀割破時空,周圍的景物都紛紛倒退,成為一片模糊的瞬影。天色慢慢亮起來,從一片黑裏闖進灰藍地域,像從天上放下一只大罩子,如影随形,無邊無際。然後邊緣一點點發白,從灰藍、到靛青、到青白、橙紅,紅霞漫天,最後跳出偌大紅日,照亮了滿目蒼野,墜下一條長長的孤影。
所有人生的傷痛、悲怆都加注在他身上,如此的沉重。
這一刻,心靈脆弱到輕輕一推就崩潰。
男人驟然喊停,跳下車,将周闵炜趕到後座,調轉車頭就往回奔。
早晨八點半,男人一口氣開回蘇荷餐廳,找了個地方等了起來。
餐廳才開始營業,傳菜生扛了只掃帚在外面打掃,服務員們整理着衣服、妝容,排排站,由大廳經理帶頭,一起高歌熱舞喊口號,幾個廚師不用過來,但傳菜生、面點師都要入列,唐明玉站在人群裏伸胳膊扭腰,不時有同事和他說幾句話,他點點頭。喊完口號,吩咐工作,他認真地聽着,領結有些歪了,有女孩沖他做鬼臉,他笑笑,把領結擺正。解散後,女孩子們撒丫子跑沒了人影。傳菜生要他幫忙打掃,他拿了塊抹布,爬上窗戶開始擦玻璃。
男人沉默地看着,周闵炜一口大氣不敢出。
他什麽時候來這裏了,而霍總怎麽就找到他了?
然後呢?
周闵炜疲憊不堪,霍家銘卻極度亢奮。
盯了一天,周闵炜索性就在車上睡覺了。下午有一段休息時間,幾個服務員和傳菜生在後巷鬥嘴打牙,唐明玉換了衣服出來,女孩們問他:“上哪去呀?”
“回去喂貓。”
“哎呀,那些流浪貓一起帶來我們這得了,後廚還養不起兩只貓啦。”
唐明玉搖頭笑:“經理會不願意。”
“你管她呢,老女人一個。”
“沒關系了。”
“哎,還有個事啊,唐明玉,給你介紹個女朋友。就我姐,人可好了,你要是同意的話,直接把你帶到凱悅那邊工作啊,工資可比這邊漲好幾倍!”
唐明玉苦笑:“不用了。”
“幹嘛不用啊,你人長得這麽帥,我姐早看上你啦。”
“不好意思,我已經有朋友了。”
“啊,這樣啊……哎,你什麽時候有的女朋友幹嘛不和我們說啊!”
唐明玉再笑,被一群姑娘抓着刨地三尺八卦去了。
我已經有朋友了。
如同一個悶雷炸在悶熱的車廂裏,周闵炜冷汗淋漓,不敢去瞧後面男人的臉色。
而青年讨饒着掙脫女人們的包圍,嘴角淺淺笑着,與男人的車擦身而過,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