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重明感覺很不好,因為他夢到了死亡。

這一次的夢境跟之前那兩次不同,前兩次他是純粹以旁觀者的角度,這一次卻是以參與者的角度,他的視角降低了,不,或者說他變小了。

“他”正躲在牆角,十指捂着眼睛數數,身後有幾個小孩笑鬧着跑開。

“一、二、三……”

重明驚訝了下,這一回他居然聽到了聲音!

不再是靜默的啞劇,清清楚楚聽到了聲音。

“……十!”

“他”數完了,站起身開始找人。

四周是一片廢墟,大約是倒塌廢棄的土房,成為了小孩們玩耍的據點,不遠處是一片小樹林,朝山上蔓延而去。

“他”蹦蹦跳跳朝小樹林跑去,繞着小樹林找了一圈,什麽也沒有發現,便打算折回去去另外一邊尋找。

剛要走,卻突然聽到一道奇怪的聲音,急促的突兀的,但只有這一聲,再仔細去聽只有樹葉被風吹動的沙沙聲跟間或的鳥鳴。

“他”正是好奇心旺盛的年紀,下意識放輕了腳步,貓着身體朝聲源處走去,“他”穿過小樹林,走進了被大人們耳提面命禁止進入的樹林深處。

樹林深處不像他以為的多麽可怕,相反,是一片清幽的美景,森翠的樹木環出了一圈空地,地上有一汪小小的潭水,旁邊有一塊巨大的岩石,像是誰家的石磨盤。

然而“他”來不及欣賞美景,瞳孔劇烈顫抖,眼前的畫面震動,仿佛巨石落入水面,支離破碎,耳邊是巨大的嗡鳴。

紮着麻花辮的小女孩平躺在岩石上,裙角掀起被塞到了嘴裏,堵住了她的聲音,她側着頭,默默哭泣。

她看到了“他”,倏地瞪圓了雙眼,慌亂中她搖了搖頭,含着淚的眼裏滿是焦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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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過來!

躲起來!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在男人覺察之前,悄悄躲到了一旁的樹叢後,“他”蹲下身,又慌又亂,淚水刷得落了下來,“他”緊緊捂住嘴,怕自己發出聲音,一雙眼睛死死盯着她。

女孩眼淚流的更加洶湧,隔着樹叢,兩雙眼睛遙遙相望。

男人提了褲子,朝地上唾了口唾沫,吹着口哨吊兒郎當的離開,“他”看清了男人的臉,死死盯着男人的背影,雙眼通紅。

重明驚愕,那男人的容貌,赫然是年輕許多的吳建成!

還不等他多想,畫面碎裂,再看清,又換了一副景象。

“他”拉着小女孩的胳膊:“燕子,你別怕,我保護你,你跟着我,誰叫你也別走!”

小女孩用力點頭:“嗯!”

“他”帶着小女孩,一起玩耍一起上學一起吃飯一起睡覺,整個冬季,形影不離,相安無事。

“羞羞羞!”從學校回家的路上,小孩子們圍着他們抹臉吐舌,嘻嘻哈哈,“二狗燕子羞羞羞!燕子是二狗的小媳婦!”

“他”踢了身邊的小孩一腳,大家哄散跑開。

小女孩垂着頭默默跟在他身後。

冬雪融化,要迎來春天,新年過去,熱鬧的村莊漸漸安靜了下來,又剩下了老人和孩子。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裏……”

“他”再次背起了書包,一起上學的小孩們嬉笑着唱歌。

女孩走在他身邊,頭擡起了一些些,臉上帶着笑。

“他”側頭瞧着,心裏悄無聲息湧起了一絲歡喜。

重明沉默,眼前的畫面再次一變。

“他”跟女孩做了一只風筝,是個漂亮的小燕子,他們在門前放風筝,風筝很快升上了天,“他”在前面跑,小女孩在後面追,繞着房屋一圈又一圈。

突然風筝落了下來,挂在了屋後的樹上。

“他”讓女孩在樹下等着,自己爬樹去取,“他”全神貫注盯着風筝,小心翼翼往上爬,終于拿到了風筝,“他”十分高興,抱着樹幹朝樹下瞧去,想給女孩炫耀,然而樹下卻早沒了女孩的身影。

“他”慌了,嘴裏喊着女孩的名字,三兩下爬下了樹,抱着風筝慌不擇路尋找女孩。

“他”從村頭跑到村尾,像個炮仗,挨家挨戶跑進去瞧,山坡上,樹林裏,他全部找了一遍。

“他”沮喪的回了家,推開門,卻看到一個男人從自家廚房出來,一邊走一邊提着褲子。

“他”瞬間僵住。

“二狗回來了。”男人,或者說老人,背起手毫不在意地往外走,“改天到三爺家來耍,三爺給你好吃的。”

老人路過廚房外晾曬東西的臺子,順手抓了一把花生豆,以往在“他”看來慈祥的笑臉此刻猥瑣而醜陋,引人作嘔:“嘿嘿,你這崽子,年紀小小,倒是挺懂,還知道把人養——”

話音在觸到“他”通紅的雙眼時截住,“他”大叫一聲像個炮筒沖上去将老人撞開,在老人罵罵咧咧聲中沖進了廚房。

女孩正從寬大的案板上爬下來,見“他”沖進來,瑟縮了下,捏着衣角使勁擦着案板,聲音顫抖:“二狗,咋,咋辦,案髒了……”

“他”整個人都在抖,說不出話來。

……

“我帶你去找警察,我們去報警,讓警察來抓他們。”“他”握着拳,目光堅定。

小女孩低着頭,腳踢着地面:“嗯。”

他們開始做準備,從村子裏到鎮上,得走很遠很遠的路。

……

“二狗二狗,快出來,燕子出事了!”

外面有人在喊。

“他”睜開眼,旁邊沒了女孩的身影。

“他”跳下炕,瘋了似的往外跑。

河灘邊圍滿了人,“他”沖進去,看到了躺在岸邊的女孩,頭發淩亂,臉色青白,雙目緊閉,已然沒了呼吸。

……

“他”抱着膝,靜靜地蹲在廟裏的桌案下面,聽着外面大人們你一言我一語。

“你說你們這都做的什麽事!!要不是我及早發現,被他們去報了警,咱們村的臉都要丢盡了!我這個村長還要不要臉了?!”

“這不是沒事嗎?再說了,只要我們一口咬定沒有,報警了又怎麽的,那警察還能聽一個小孩瞎說啊。”

“可不是,那警察要問,我就說是她自己願意的,你情我願的事警察怎麽了,警察就能随便亂抓人了?”

“你……你……愚民!”

“燕子爹媽怎麽說?”

“還能怎麽說,要錢呗,我先說明,我可沒錢,他們自己将娃丢在村裏放着不管,這出事了來找咱們要錢,燕子是掉河裏淹死的,跟我有啥關系。”

“得了吧,就你耍的最多,別以為我不知道,這事最初就是你先起的頭。”

“那是她自己來勾的我,跟她那個娘一樣,從小就騷。”

“喲,原來你跟那婆娘還有一腿啊,嘿嘿。”

“去去去,別亂說,沒有的事!”

“行了!我叫你們來是說這的嗎?秦力兩口子我已經說通了,給他們兩萬塊,就再不追究,當啥事都沒有,燕子自己掉河裏淹了,跟誰也沒有關系。給錢,沒事,不給錢就見官,你們自己看着辦。”

“這兩口子倒是打的好主意,累贅沒了,還憑白得了錢,去城裏跟兒子過好日子,哼,沒錢,我哪來的錢,我要有錢早娶媳婦了,哪會……”

“你個二賴子!我今兒把話撂在這了,這錢不給也的給!沒錢就去借!不然等秦力兩口子真報了官,有你們好受的!”

“給就給,不過除了我們八個,村長你也得添一點吧,這裏頭可還有你那外孫二狗一份呢。”

“胡說!這跟二狗有啥關系,他才一個娃娃。”

“喲喲喲,還娃娃呢,娃娃就知道将小女娃圈在跟前一起吃一起睡了?我看呢,你那外孫才是真占了大便宜。”

“你……”

“就是,就是,誰不知道燕子跟二狗關系好,燕子可是一整個冬天都住在二狗家,他爹媽不在,就他奶一個,關了門,誰知道兩人在家幹什麽呢。”

“嘿,這麽算,你得占兩份,兩萬塊,我們八個一人出兩千,剩下四千你出。”

“對對對,你是村長,你出兩份,這要報了官,你面子上也過不去不是?”

“你……你們……好,好,好,我出四千,但是你們都給我記住,以後這件事一個字都不能提,誰要再幹出這種事,我直接去報官!還有你們兩個,以後沒事少來我們村溜達!聽到了沒?!”

“不來就不來呗,當誰稀罕吶。”

“就是。”

……

“他”一字一句聽着,死死咬着手,咬出了血來。

……

“他”似乎長大了一些,視角比之前看着高了許多。

“他”站在山腰的田埂上,俯視着下面的村莊,不知道在想什麽。

有人扛着鋤頭上山,“他”放輕了腳步,轉身進了後面的果園。

“他”站在樹後,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他更老了些,佝偻着身子,扛着鋤頭慢慢沿着路上山。

這路一邊挨着坡,一邊是懸空的山溝。

重明意識到了要發生什麽,焦灼起來。

他走着走着,忽然一個趔趄,似乎踩到了什麽東西,朝旁邊倒去,不過被崖邊叢生的樹枝托住,沒有掉下去,他掙紮着要起身。

“他”卻不打算給他機會,走了出來,冷笑了一聲,朝他伸出了手。

“不要——”重明想要阻止,卻說不出話來,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伸出手,輕輕一推,那佝偻的身軀慘叫一聲沒了蹤影。

“他”再次冷笑了一下,彎腰拾起一根透明的魚線,一邊在手上繞啊繞卷起來,一邊輕輕哼着歌朝來處走去。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裏……”

重明倏地睜開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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