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張妤醒來時,感覺自己頭昏脹的,像是要炸開了。
她不知道,人死了之後,竟然也還是會如此難受。
嗓子眼幹澀腫痛的她俯身咳了咳,出口的聲線嘶啞難聽,視線倒是清明了許多。
首先入眼的,是一床稚童才喜歡的嫩黃色帷幔,罩得整個床榻充滿稚氣。
她呆愣了兩秒,有些犯糊塗。
因為眼前的帷幔雖然莫名覺得眼熟,但張妤确信,這并不是她平日裏入榻的那張。
這使得她有些驚慌,急忙轉頭向四周瞧。
轉了一圈後确定,這确實不是她的寝居。
那麽,自己為什麽會在這呢?
怎麽想也想不明白的張妤在見着對面桌上放着的茶壺時,暫時決定先将這事放一邊。
她動了動身子。
雙腳一落地,還沒等碰到桌沿邊呢,她就先“砰”一聲軟了下去,而後倒在地上半天也起不來。
落地時,不知是昏的厲害,還是地太軟,總覺得身體都軟綿了。
房門這時恰好被人推開,進來一個深衣色的老嬷嬷。
老嬷嬷手上還端着碗東西,一見倒在地上的張妤立刻就變了臉色,急忙加緊兩步走過去,将碗擱置在桌上,“姑娘,您還燒着呢,怎麽能自個起了呀!”
張妤看着她走近,蹙了蹙眉,覺得這人也有些眼熟。
但此刻腦子昏昏沉沉的,怎麽也想不出什麽,于是只能粗重的喘兩口氣,想等自己緩過神來。
老嬷嬷小心的将張妤扶上床,嘴中念叨:“姑娘,就算您再怎麽生氣,可也不該拿自個的身子骨生氣呀,您說您這一鬧可好,事沒攪和掉,倒把自個給倒騰病了。”
老嬷嬷說着話,她安安靜靜的聽着,聽的更糊塗了。
陳嬷嬷見說了半天,自家姑娘也沒應聲,嘆了口氣。
轉身将原本擱置在桌上的藥端了過來,“姑娘,這藥快涼了,您趕緊喝。”
碗裏的藥黑糊糊的,貼着瓷白的碗壁,不僅難看而且難聞,那股子味道沖的她登時便扭開了臉。
陳嬷嬷見她這樣,開始耐心哄勸:“嬷嬷知道姑娘您不愛喝藥,可畢竟是身子骨要緊,您放心,嬷嬷特意給您放了許多甘草,不苦的。”
說着又往她面前遞了遞。
“再說姑娘您也不想這麽難受是不是?放心,等您喝了藥身子一定……”
陳嬷嬷還沒說完,手空了。
張妤雖蹙着眉,但不聲不響的就着碗喝完了整碗藥。
陳嬷嬷一臉驚詫。
按照往常,她以為自己還要再哄兩句的,結果沒想到自家姑娘這麽幹淨利落。
直到接過空碗,陳嬷嬷臉上的驚詫還未散去。
張妤抹了抹嘴,她畢竟不是小姑娘了,以往便是再不喜歡喝藥,但在經過了這麽多事後,這點事實在顯得有些微不足道。
陳嬷嬷驚詫過後是欣慰,只覺得自家姑娘經過這一件事怕是有些懂事了,但還是怕她腦子沒想開,勸說道:“嬷嬷知道這些事您不愛聽,但還是要跟您說說。老爺和長公主的事您管不了,也不能管,就算您再覺得老爺對不起夫人,可畢竟夫人已經去了,老爺續弦也沒錯。再說那人還是當今長公主,您再擰還能擰過他們?”
“那我要怎麽辦,娘才剛死一個月,難道還要我眼睜睜看着他們成婚不成!”說完後,她眼露驚詫,因為這并不是她此刻真實的想法。
還好對面的陳嬷嬷沒注意,急忙安撫:“姑娘您這藥剛下肚,可別激動。”
說着扶了扶她的身子,一臉無奈:“那您說您還能怎麽辦呢?您這湖也跳了,風寒也得了,可今個老爺的婚事不還是照樣辦嘛,半點也沒受影響。倒是姑娘您,生生把自個給折騰傷了……”
那邊陳嬷嬷還在說,張妤的心裏卻掀起了軒然大波。
跳湖?長公主?婚事?
她只記得,這是自己十二歲初春三月那年發生的事。
那會父親要和長公主成婚的消息傳了出來,她知道後十分震驚且憤怒。
只覺得父親為了攀龍附鳳,背叛了母親。
畢竟母親才剛死月餘,屍骨都未寒,可父親就着急着續弦了,怕是誰都會覺得涼薄。
于是她跑到了他面前大哭大鬧,結果卻是被訓斥了一番。
最後她一狠心,便威脅父親,若是他要成婚,自己就跳湖。
本來也只是想吓他一吓,結果沒想到一失足,倒是真落下府中的湖裏去了。
那年她将自己折騰的發燒,但她父親與長公主的婚事,就在她發燒的那段日子裏,照常不誤的辦了。
想到這裏張妤的面色就有些不好看了。
雖然她知道父親與長公主的這場婚事,怎麽樣都不會改變,但是她沒料到的是張父的狠心。
她還記得,在這次婚堂上,她沖撞了長公主,直罵長公主鸠占鵲巢,奪人夫君,惹得長公主當堂甩了她一巴掌。
那時父親卻沒有站出來阻止,而是惡狠狠的瞪着她,說她丢人現眼,更是讓人強行将她關進了房裏。
往後裏,她就像是半抹幽魂似的,活在長公主府裏。
“……長公主與老爺這婚事已經定下,還是皇上親自定的,那是鐵定改不了的。況且那位還是長公主,不說咱們老爺,便是京城裏也沒幾位敢抗旨,所以嬷嬷勸您,您還是歇了心思吧,咱好好養病,這些事就随他們。”
陳嬷嬷提起“長公主”這三個字時,不由自主的帶了敬畏,這讓張妤也跟着不由自主的想起了這位。
直到現在,她仍忘不了她那張美豔,卻略顯嘲弄的臉,盯着狼狽的她,就跟盯着地底下蝼蟻似的。
她坐在高大的松木椅上,神情略微有些瘋狂,看着自己眼含恨意。
“你以往總恨不得與本宮劃清界限,那時怕是沒有料到有一日會跪在本宮面前,低三下四的求着本宮吧!說來也是可笑,平日裏瞧你,還以為你挺傲氣的,如今看來骨子裏也就是個軟的。”
她語氣是一慣常的嘲弄,但多了些莫名的恨意:“要本宮救你,可對本宮來說有什麽好處呢?若是救條阿貓阿狗,那也是因着本宮歡喜,可你能像阿貓阿狗般,讨本公主歡心,叫兩聲嗎?”
“本宮以往還覺得你是個有骨氣的,結果沒想到啊沒想到,果真這年頭,為了活命便是再硬氣又怎麽樣,如今還不是要跟條狗一樣的跪在本宮面前。”
“不過,像你這條賤命,便是要給本宮叫喚,本宮都嫌污耳朵。”
言語行間,字字誅心,将她那唯一剩下不多的自尊踩的粉碎。
最後一句,更是直接将她身上的血色都給剝了下來。
她一貫是這樣的,冷漠、無情、姿态高昂,那是一種上位者對于弱者純然不在意的漠視,讓張妤在她面前愈發顯得卑賤與低微。
張妤覺得,來求她,當真是做的最可笑的一個決定。
“這人呀,還得懂規矩,不然就跟個畜生似的,亂咬人。”
就連往日裏自己做的那些事,在她眼裏,怕也就像是只可憐的小貓般,伸着爪子,自以為能傷着主人,卻不想是一直被主人死死掐住命脈。
只不過那麽一點逗貓似的玩弄,才讓那只可憐的貓瑟瑟發抖的活了下去,活在了府裏一處無人問津的角落。
張妤怨恨她搶了母親的位置,怨恨她這般高高在上的姿态,怨恨她明嘲暗諷的話,但最怨恨是自己竟然将唯一剩下不多的自尊,放在她面前任由她踐踏,而踐踏者絲毫不在意。
她想,自己就算過多久,大概也喜歡不起來這個女人。
不過另她困惑的是,他對她的恨意究竟是從何而來?
那是張妤最後一次見她時,從她眼裏看出來的。
以往她在她眼裏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倒不明白自己出嫁後,竟然會得她如此珍重,竟然恨進了眼底,以至于她那般在意儀态的人,在最後竟然差點失了态。
其實若說她恨長公主是因為羞辱,那麽她最該恨的是顧經知,因為他要的是她的命。
一想起這個名字,張妤覺得自己的情緒翻江倒海般,波瀾不定。
那個幼年時會護着她的人是什麽時候變的呢?
她怎麽也想不明白。
她曾經滿心歡喜的嫁給他,她以為自己可以通過他,擺脫掉與長公主府相關的一切,擺脫掉那些人和事,但她到底錯了。
因為這個錯誤,她搭上了自己的命。
那人求娶她時,說了很多好聽的話,她只記住了最後一句:“……阿妤,生同衾死同椁,唯願共赴白首。”
那句話讓她宛如中了魔一般,自以為嫁給他,便什麽都會好起來了,可他最後抛棄她時,卻連半個字都沒留。
她還記得她被長公主羞辱了一番後,從公主府裏渾渾噩噩的出來,回到府裏得知的卻是與她成婚二載的夫君,協着小妾,棄下她逃命去了。
那些日日床尾間的情話就像是一巴掌,将她狠狠打醒,以至于現今想起來都氣的渾身戰栗。
她張妤什麽時候那般低賤了,為他求人,為他屈膝,最後卻像是件用完的物件,被人棄掉。
可惜她醒悟的太晚。
醒悟過來的時候,遼、金士兵已經攻入京城。京城兵荒馬亂,連放在宮裏皇上的龍棺也無人去顧及。
對了,這會她倒是想起來了。
想起來自己是怎麽死的。
作者有話要說: 新文開咯,歡迎收藏哇~
男主下章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