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張單知道姐姐代替自己,住到陸世子院旁時,有些羞愧。
“阿姐,若是陸世子欺負你了,你放心,阿單一定一定……”張單小胖臉憋得通紅,但想到在那人手上吃的暗虧,最後還是洩了氣。
張妤倒沒什麽,見着他這樣,笑了笑,安撫的摸了摸他的小胖臉:“姐姐不要你做什麽,只要你好好的,阿姐便開心了。”
大概張單不知道,能再次見到他,她有多歡欣。只要他好好活着,便是她最大的欣慰。
張單不明白這些,于是皺着一張小胖臉。
安慰好張單後,張妤就領着陳嬷嬷他們回廂房收拾屋裏的物件去了。
對于要搬進長公主府,采禾她們這些小丫頭是十分興奮的。長公主府比起小門小戶的張府來,自是氣派華麗多了。
倒是陳嬷嬷嘆了好幾回氣。
她待在張府最久,對府中的感情比起年輕的丫鬟們來說,自然感情最深。
“夫人,老爺決定要搬去長公主府了,以後奴婢來看您的機會就少了,您可千萬別怪奴婢。還有奴婢知道您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姑娘和公子,您放心,往後奴婢一定替您伺候好姑娘,讓您在九泉下能安心。”
狹小陰暗的祠堂內,陳嬷嬷對着一個牌位磕了三個頭,站起時注意到了不知道什麽時候進來的張妤。
她驚呼:“姑娘?!”手上的香差點掉了。
張妤沖她笑了笑,替她扶好香。
陳嬷嬷見她望着狹窄的供香桌子,眼角有些發酸。
她作為奴婢,不敢說主子的不好,但是心裏頭也還是怨老爺的。
夫人和老爺也算是少年夫妻,從前老爺沒做官之前倆人一起過過苦日子。夫人那會也就熬壞了身子,結果現今夫人才病逝一個月有餘,老爺就趕忙娶了新夫人,不聞不問。還把牌位安排在府裏這麽個偏僻的小屋裏,不說姑娘,便是作為奴婢的陳嬷嬷自己都覺得心寒。
果真,這世間都是只聽新人笑,不見舊人愁的薄情郎。
陳嬷嬷活了大半輩子,看的東西也多了,所以只傷感了一瞬,便收拾好了心情,望着定定不說話的張妤,嘆口氣,插好香:“姑娘,您一定有話跟夫人說吧,奴婢在門外替您守着。”
陳嬷嬷步子在跨上門檻前,還是多了句嘴:“姑娘,關于老爺的事,是您想管也管不了的,既然如此何必給自己添一道堵煩呢,不如自個活的開心才是正事。夫人生前最喜歡看您笑,想必死後也不希望姑娘您因着她的事活得不開心。再者您跟老爺犟下去也沒好事,這往後您和公子能靠的只有老爺,若是惹了老爺厭了,還不是姑娘您吃虧。”
說完,陳嬷嬷就走了,還替她掩好了門。
堂內一時只剩下張妤,和對面桌上一塊長長的牌位。
前世,陳嬷嬷也跟她說過同樣的話,不過那時的她聽不進去,于是将自己困守在狹隘的偏執裏,放不下恨也放不開自己,現在——
她伸手摸了摸那長長的牌位,屋子因為陰暗潮濕,只短短月餘,牌位便有一股子黴味。
她無奈的笑了笑,覺得要原諒張鳴成,實在是有些難為人。
不過到底心境比從前的自己,好上了許多。
至少,不會如前世一般沖動,分不清自己寄人籬下的狀況。
張鳴成擔心長公主介意,在匆匆辦完亡妻的喪事後,就将她的祠堂安排在了府裏偏僻狹小的一處下人房,這屋子陰暗潮濕,連月色照進來都暗了三分。
現今他成了當朝驸馬,也沒人敢當面指他脊梁骨。
白皙的手指穿過漆黑的牌位,宛若玉脂,黑色底色的牌位上,是幾個鎏金的字眼:先賢妻葉婉約之靈位。
張妤看着這幾個字,差點輕嗤出聲。
她都不知道張鳴成寫這幾個字在上頭羞不羞愧。
張妤記得,在阿娘咽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府裏便接到了長公主要下嫁的聖旨。
她握着阿娘無力卻尚有餘溫的手,哭的撕心裂肺,而門外卻是她父親一遍又一遍的問話:“真的嗎!這是真的?長公主真的要下嫁給給本官?!”
她的父親,本該悲戚、傷感、哭泣的,但是他卻歡愉、興奮,以及激動。
她的父親在激動什麽,在激動阿娘死的好,死的巧嗎?
手指繃緊在牌位上,很快松開。
“阿娘,我從前沉湎于您的離開,沒有照顧好阿單,也辜負了您讓我好好活下去的話,所以這世重來,是您給我的機會嗎?”
月色照上漆黑的牌位,縷縷的香蜿蜒而起,纏繞其間,那幾個鎏金的字眼某一瞬也像是反出了光。
良久,室內安靜如常。
“阿娘放心,我會照顧好阿單的,然後好好活着,我會比他們活得都好。”
說話的人,面色如窗外的月光,冷清又孤寂。
“我會讓他後悔的。”
這話混在窗外吹進的涼風中,模糊不清,又宛如漂浮進冷月的光暈裏,滿含複雜情緒。
月色朦胧,冷風驟起,帶着一點透骨的寒意。
逝者已逝,而愛恨為生者所銘記。
張妤他們隔日裏搬去了長公主府邸。
張府落鎖前,張妤帶着張單在大門外深深鞠了一躬。
張單年紀小,加之葉母生前因着身子的原因,對他照顧不多,所以他對于葉母的離開并沒有張妤這麽重的感傷情緒。
這時見阿姐拉着他,也像是感受到了什麽,總是嬉笑的小胖臉上也沉了下來,莊重的跟着鞠了一躬,鞠完後望着姐姐張妤:“阿姐,等我們下次回來接阿娘嗎?”
張妤聽他這話,揉了揉他的腦袋,眉眼彎起:“是啊,下次回來接她。”
他們是午時到的長公主府。
到時長公主在忙,所以并沒有接見他們。
張妤并不意外,在從前,劉曼一直好像都很忙,隔三差五的就不在府邸。
張鳴成前一天便搬過去了,所以這會交代了他們幾句別惹事,就讓公主府管家送了他們倆去新院子。
拂曉院離主院近,張單先回了新院子了。
最後的張妤,乖巧的跟在管家王延身後。
雖有好奇的奴仆偷看她,但她臉色未變。
長公主府很大,張單的院子離她有些遠,所以這下子她需要繞過長公主府大半個院子,沿途碰着幾個向她行禮的下人,她皆以和善的笑回應。
邊上的王延瞧着,心裏略微定了定。
王延已經做了很多年公主府管家了,見識上當然也比普通芝麻綠豆的小官多上一些。加上往日進出公主府的都是些達官顯貴,所以他有些看不上眼張鳴成,這麽一個犄角旮旯裏冒出來的驸馬,更別說,張妤這樣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了。
他雖然心裏不屑,但面子上做的十分好。
張妤走的慢,也不管旁邊的王管家在想什麽。
方才她忙着應叽叽喳喳張單的話,沒時間理會其他的心緒,這會看着這長公主府裏熟悉又大多陌生的環境,內心頗為感慨。
直至出嫁時,她在長公主府一共住了六年。
然後就是這不短的六年,卻依舊讓她覺得公主府陌生的可怕。
在公主府的六年她過的事事不順,因為得罪了長公主,府裏的下人都看輕她。平日裏不是克扣份例,便是冷嘲熱諷。
還有那背地裏的閑言碎語。
嘲諷她死了娘親,議論她被長公主扇的那一巴掌,更不屑的,是說她沒骨氣的在公主府裏混吃混住。
她害怕聽到那些話,于是将自己困在那個院子,不願走出去,活的偏激又滿腹怨恨。
她将自己困的太久了,久到自己都忘了這是個枷鎖。她不該一直沉湎于那些耗費她活力的情緒,日日悲春傷秋,她該看到的是那些因着自己,而痛苦的人,例如臨死前還挂念着她的陳嬷嬷,例如被迫出嫁哭紅臉的采禾,更例如張單那張怨憤的臉……
張妤閉了閉眼,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本怨恨的眼神,清明了許多。
她還記得那狹小荒涼的院子裏有顆梅樹,每到冬日那梅花便宛如殷紅的胭脂般,裝點在院子裏,那是院子裏最美的一處景了。
院子裏的炭火被下人克扣,她凍到手腳發冷的時候,就會到院子裏望着那梅樹發呆。有時候她真是羨慕死那梅花了,開得美豔又不脫俗,長在嚴寒之季卻能脫離外界的冷,多令人羨慕啊。
哪像她,縮手縮腳的,活得灰頭土臉。
她必須忍下去,從前的事,她再也不想再見一次。
王延不知道她是怎麽了,見她望着府裏的西邊,還以為她是不知該往哪走,客套又疏離的笑道:“張姑娘,您院子在右邊。”
張妤轉頭,看着王延,他臉上讨好的笑讓她某一瞬産生恍惚。
她以前得罪了長公主,所以府裏的下人也不拿正眼看她,王延這種趨炎附勢的,更是沒給過她什麽好臉。
這過程十分短暫,短暫到王延還沒理解她眼中的神色,她就已經收拾好了情緒,道:“我知道。”
說着,擡步向右走了去。
作者有話要說: 周四見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