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宗明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蕭翊,他要看清蕭翊的一舉一動,看他在嘲笑,鄙夷的目光中,猶如被扒光了身子,每一絲表情,每一個動作,都是恥辱。

他會像看蝼蟻一般,看着他掙紮。

用居高臨下的,幸災樂禍的,冷漠的眼神。

就像從前所有人看他那樣。

他看着蕭翊伸出手,取出弓箭,拉弓,搭箭。

他看到箭尖指向自己的心髒?胸膛?

蕭、蕭翊想用箭逼他!

宗明錫心一抖,算他狠,這下處于兩難境地的,就是他了,宗明錫恨得咬牙,怎麽辦?以适才蕭翊展現的箭術,毫無疑問他躲不開,箭會貫穿他的身體麽?

會射向哪裏?

胃?腸子?肝髒?

會射穿骨頭麽?

宗明錫臉孔發白,他能活麽?就算活下來,會不會落下病根,痛苦一輩子?

他可是宗紹的兒子,蕭翊敢麽?

或許,敢的罷,蕭翊是将軍,手握豫州最大的興湖部曲,不是跟他一樣的廢物,蕭翊的名聲比他重要多了,因為有價值,他沒有。

要認輸麽?認輸了,膽怯懦弱的名聲就會落到他頭上。

不,絕不認輸。

可是一旦被射中,他就會跌倒在地,像臭蟲一樣扭曲掙紮,好狼狽。

而且,好疼。

怎麽辦?

認輸麽?

他茫然地看着四周。

所有人的目光,投向了他。

仿佛十歲那年,所有的目光,投向了他,那年他把譏諷他的人按進水裏,成功地讓他們的目光從鄙夷轉為驚恐厭惡,現在他只能等待,等待箭貫穿他的身體,等待他從馬上滾落,狼狽掙紮,在劇痛中,迎接他們鄙夷的目光,和歡快的笑容,仿佛他的窘态取悅了他們。

宗明錫渾身發涼。

時間一點點過去,無人發出聲響,靜得讓人窒息。

蕭翊捏着箭,後拉,弓愈彎,弦愈緊。

宗明錫瞬間冒出一層冷汗,沒時間了,認輸麽?

“阿妍。”宣元帝剛剛激動地跑出去,被司馬妍拉住,才驚醒,他是皇上,露面是要解決問題的,一舉一動都會被人分析研究背後的深意,不能跟平頭百姓一樣哪熱鬧就往哪湊。

宗明錫和蕭翊身份敏感,确實不宜貿然出面,還好阿妍阻止得及時,當然熱鬧還是要看的,所以宣元帝此刻躲在人群後不起眼的角落,津津有味地看,“你猜結果會如何?”

司馬妍:“……阿兄,現在不是看熱鬧的時候,你快去控制局面!”

一開始拉住阿兄,是覺得在不清楚具體發生了什麽的時候,要謹慎,以免一出去讓事态更亂,耽誤的這麽會功夫,蕭翊做出了他的選擇。

非常漂亮的應對,不失體面地由被動變主動,讓宗明錫做這種怎麽選都是錯的選擇。

要麽認輸,歸還布袋,接下來迎來鋪天蓋地的嘲笑——主動挑釁,被人反擊,就認慫了,平日裏到處耍橫,原來是個孬種。

要麽等待蕭翊射出這一箭,能不能射中,射到哪裏,都是未知數。

最後不管有沒有受傷,被蕭翊用箭指着威脅的那一刻,就已經輸了,挑釁的人像個被挑釁的人一樣需要應對困局,只能煎熬地等待,不知道怎麽化解,簡直就是在腦門寫上了愚蠢二字,太丢人了。

尤其在蕭翊的襯托下,他蠢得相當突出。

宣元帝意猶未盡:“可我想再看看……”

司馬妍:“……”

司馬妍要氣死了,皺眉瞪宣元帝:“快去!”

現在阻止,雙方還能留有情面,拖到箭射出去,宗明錫和蕭翊就徹底結下梁子了,剛來建康就往死裏得罪宗明錫,所謂小鬼難纏,以後蕭翊的日子會很不好過,其次,若宗紹為宗明錫出頭鬧事,就麻煩了。

宣元帝明白其中的道理,他只是很想看熱鬧,被司馬妍一催,甚是惋惜道:“好,好,我去。”随後大喊,“宗卿蕭卿在做什麽呢?”

所有人的注意力霎時焦聚到宣元帝身上,宣元帝朝蕭翊走去,人群分開一條路。

見到宣元帝,蕭翊放下弓,跪在地上:“解決一些小糾紛,驚擾了皇上,還請皇上責罰。”

宣元帝:“怎麽回事?”

蕭翊将前因後果說了。

宣元帝看了看宗明錫——他早已下馬,與蕭翊一樣跪在地上,雖然知道皇上不會對他怎麽樣,但心裏還是非常忐忑。

宣元帝沉默了一會,似乎在思索該怎麽解決,片刻後看向蕭翊,咧嘴一笑。

“哎呀,宗卿跟你鬧着玩的,不必那麽較真。”

蕭翊低頭:“臣魯莽了。”

宣元帝拍了下掌,道:“好了,你們互相道個歉,就算和解了。”

等兩人道過歉,宣元帝大聲宣布:“大家歸位就坐,午膳馬上開始。”又指着桌上一堆布袋,小聲吩咐宦侍,“讓庖廚快些處理。”

人群散了,場地恢複秩序。

王珩站在不遠處看着這一切。

謝廣:“公主還挺急哈,催着皇上給蕭廷尉解圍,難不成喜歡他?”一邊說還認同地點頭,“應該是,公主回京遇到匪寇,就是蕭廷尉趕跑的,美人都愛英雄嘛。”看向王珩,“阿珩,你覺得呢?”

他到現在都非常震驚,那天在飛花樓遇見的小女郎,竟然是公主?他以為那小女郎是王珩的族妹。

王珩這樣不近女色的人,會帶公主去飛花樓,關系不一般啊,聯想到謝依問他,王珩是否有心上人,謝廣合理懷疑,謝依指的心上人,就是公主。

真的麽?

謝廣迫切地想跟王珩讨論公主。

王珩沒有理他,徑直朝自己的位置走。

午膳結束,宣元帝叫來蕭翊,旁人以為他看不慣蕭翊一言不合就動粗的暴力行徑,要敲打蕭翊,蕭翊也這麽以為,結果宣元帝和善道:“有件事想請求蕭卿幫忙。”

蕭翊:“皇上請說,在能力範圍內,必當竭盡全力。”

宣元帝:“朕之前不是跟你說過麽,張道長說,阿妍能平安回來,都歸功于蕭卿,蕭卿乃福澤深厚之人,将運渡給阿妍,阿妍才能僥幸活命,朕沒說完,其實阿妍會遭此劫難,都是命中注定,先前遇見蕭卿才保住性命,然而此災并未破除,現在只是暫時安全,不定什麽時候又出意外,既然蕭卿救了阿妍一回,就救人救到底罷,所謂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再嚴密的保護,也有疏漏的時候,為防阿妍再發生意外,朕想着讓她學點防身之術,朕知你箭術了得,不知可否教授她箭術?”

這是司馬妍的主意,那天用彈弓彈了張道長以後,司馬妍靈機一動,心想若能讓蕭翊教她習箭,就能時常與蕭翊獨處,于是找宣元帝,讓他跟蕭翊提。

宣元帝一聽,覺得這主意妙極,正巧閑得發慌,覺得最近娛樂活動太少,順帶搞了個游獵,當然娛樂的是他,活動的是建康城細皮嫩肉弱柳扶風的建康士族們。

“……”蕭翊沒想到皇上神神叨叨說一堆,目的是這個,沉默了會,道:“臣從未教過人箭術,皇上還是找有經驗的負責更好。”

宣元帝:“聽聞蕭卿熟習騎射,百步穿楊,軍中将士無不欽佩,在箭術上,誰能及蕭卿呢?朕覺得阿妍跟随蕭卿習箭能有更大的收獲,沒經驗不是問題,教着教着就有了,再者,蕭卿福澤深厚,說不定在這過程中,又渡了些運給阿妍,幫助阿妍杠過這此劫,旁人哪有蕭卿的福運?”

“可男女有別……”

宣元帝打斷:“蕭卿覺得男女有別重要,還是阿妍的安危重要?”

都将司馬妍的安危與習箭挂上勾了,蕭翊無法再推脫,只能應下。

宣元帝任務達成,愉快地拍了拍蕭翊的肩膀。

蕭翊微微皺眉,但很快松開,看向宣元帝。

宣元帝這般粗枝大葉的人,怎麽會發現蕭翊那麽細微的表情呢,滿心沉浸在自己出色完成任務的快樂之中,笑得像個傻子。

“有勞蕭卿了。”

游獵紛擾地來,紛擾地去。

卯初,郎君們拖着疲憊的身軀歸家,祈禱皇上別再瞎折騰。

華林園的射堂許久沒人用,箭靶子斑駁不堪,用具落滿灰塵,內侍和宮婢收拾了好幾日,總算煥然一新。

這日是教習第一天,司馬妍站在射堂門口,仔細別好頭發,磨平衣服上的褶皺,問綠绮:“還有哪有問題麽?”

司馬妍一路上整理詢問了數次,綠绮很無奈,為了讓司馬妍安心,十分苛刻地打量司馬妍,視線慢慢從頭至腳,那嚴謹的模樣就仿佛司馬妍每一根發絲,每一絲褶皺都必須經過她嚴格的檢查。

半晌,綠绮道:“沒問題。”

司馬妍總算放心了,挺胸擡頭,走進射堂。

蕭翊來得早,正拿着弓拉了幾下找手感,聽到門口的動靜,轉頭看去。

為了方便騎射,司馬妍穿了短打,在宮婢的簇擁下,步履輕快朝他走來,秀麗白皙的臉上揚着笑容,耀耀日光照射在她身上,随着她的到來,射堂沉悶的氣氛一掃而空。

他護送她歸京時,就是這身裝扮。蕭翊有些恍惚,明明沒過多久,卻覺得那段時光非常久遠。

“廷尉大人來得好早。”司馬妍的語調亦是上揚的,聽得人的心情忍不住跟着轉好。

蕭翊卻皺眉,将挑好的弓遞給她:“開始罷。”

一副少廢話的冷淡模樣,讓司馬妍噎了一下,然後重新揚起笑容:“廷尉大人真是雷厲風行啊。”

蕭翊沒接話。

司馬妍開始做心裏建設,他本來就不想跟她有牽扯,還強行讓他教授箭術,不待見她是正常的,要習慣,一邊安慰自己,一邊接過弓,然後……手一折,差點沒拿穩。

太、太重了。

蕭翊早料到她的反應,修長有力的手依然拿着弓,只是卸了些力,沒有松開,等她适應了點,道:“我放手了。”

“等……”看到他冷淡的表情,司馬妍将話吞下去,“放罷。”

驟然感受到泰山般的重量,司馬妍臉憋得通紅。

蕭翊又取了箭,正要給司馬妍,想了想,沒有給她,自己拿了弓,将箭搭在弓上,道:“公主看我示範一遍。”

緊接着,司馬妍感覺他的氣場驟然變化,周身充斥着經歷上百場厮殺凝成的肅殺之氣。

手臂肌肉緊繃,似乎蓄着無盡的力量,面容看起來漠然而……兇煞。

似乎瞄準的不是箭靶,而是死敵。

司馬妍吓得呼吸都放緩了,因為他是将軍,所以才有如此氣場,還是因為被迫教她習箭,心中不悅,所以以此發洩?

這麽一想,司馬妍有些後悔了,她讓他教授她箭術,是為增進感情,目的沒達到,還讓他對她心生惡感……不過,以他那勢要跟她劃分界限的态度,只要接近他,就會招他反感罷,所以使什麽法子都一樣,司馬妍稍稍寬慰。

她在這胡思亂想,蕭翊手一拉,一放,正中紅心。

司馬妍驚呼:“廷尉大人真厲害。”

蕭翊面色不變,又拿一箭。“公主試一次。”

司馬妍接過,學他擺好姿勢,想像他一樣潇灑利落完成全套動作,然而弓太重,光是拿弓都費勁,手顫抖着拿不穩。

蕭翊:“那麽重麽?”

司馬妍點頭。

弓按照男人的身量臂力打造,并不合适小娘子,司馬妍拿不穩很正常,蕭翊用目光比了比司馬妍的身高,心想回頭讓人打造一個适合她的弓,嘴上卻道:“習慣便好。”

“……哦。”

他開始指導。

“雙腿邁開……不要聳肩,挺直背,箭搭好,瞄準,拉弦……”

司馬妍顫顫巍巍地拉,幅度越大,手愈不穩。

“拉滿。”蕭翊道。

司馬妍繼續使勁,可別說拉滿,力氣到極限,失力還讓弦彈了回去,弦回彈的震動讓司馬妍的手發麻,好在幅度小,沒有受傷,她不敢叫苦休息,将箭搭好瞄準,再拉。

蕭翊沒有叫停,看着她不斷嘗試。

司馬妍為了不被他嫌棄矯情,咬牙堅持,最後整個人都在顫抖,才聽蕭翊道:“放下罷,今日就到這裏。”

司馬妍一驚:“廷尉大人,我可以的,你讓我再試試。”

蕭翊毫不留情:“以公主的力氣,嘗試多少次,都拉不滿弦,遑論射箭。”

他的意思是,他教不會,不打算教了?

司馬妍急道:“還請廷尉大人相信我,我也會努力練習的,等我做到了,廷尉大人能繼續教我麽?”

蕭翊才意識到她誤會了,這是他能決定的?想不教就不教?

要是他能決定,一開始就不會來。

蕭翊淡淡道:“公主放心,我會按照規定時間過來,今日早早結束,是因為這弓并不适合公主,臣回去會命人打造适合公主的弓,以後用新弓練習。”

司馬妍:“哦……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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