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司馬妍去了飛花樓,叫了樂蓉,樂菱,接着就是美人環繞,軟語溫言,喝着酒,她心中的郁悶散了大半。

轉眼入了夜,她想晚上歇在飛花樓,打發人回宮告訴阿兄。

樂蓉,樂菱已經出去,她一個人喝酒,一壺又一壺,漸漸便頭昏眼花。

迷蒙間,好像有人推開門。

她努力睜開眼睛,看到一道颀長身影。

——王珩。

司馬妍心中疑惑,這麽晚,他來做什麽?

他沒有開口,就坐在她對面,靜靜看着她。

飛花樓建在淮河邊上,花船一艘艘駛過,張燈結彩,鼓樂喧天,賓客姬妾的笑語聲陣陣傳來。

司馬妍等了會,他還是不說話,便問:“你怎麽來了?”

燭火打在王珩的臉上,如黑翎般的睫羽微斂,眼下被投射出一片陰影。

“你就那麽喜歡他麽?”

不知是不是因為在夜裏,他的嗓音顯得幽幽涼涼。

司馬妍眨了眨眼,他知道多少?

她開始想自己為追求蕭翊都做了什麽,但喝了太多酒,腦子有點轉不動,呆呆地看他。

他很有耐心,一直等着她的回答。

回答他的是一個長長的酒嗝。

王珩皺了皺眉。

司馬妍稍稍清醒了,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深覺丢臉地轉過頭。

王珩只是問:“你喝了多少?”

司馬妍的回答跟所有醉酒的人一樣:“沒多少。”

王珩也無意追究,拿掉她手上的酒壺。“別喝了。”

“為什麽?我要喝!”司馬妍抓回來,很不高興地說,還抱着酒壺,生怕他搶走。

王珩沒有再動手,沉默了半晌,說:“就算難過,也不要傷害自己,好麽?”

司馬妍依然呆呆地看着他,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腦子不清醒,總覺得他的神情好哀傷。

他說什麽來着,不要傷害自己。

她為什麽要傷害自己?

司馬妍突然明白過來,他以為她因情受傷,借酒消愁?

她是很愁沒錯,但大半原因不在蕭翊身上。

兩天前她得知蕭翊要娶宗五娘,就一直處于一個很迷茫的狀态。

——小時候一直想嫁給将軍,嫁不了。

——一直追求的人,娶了別人。

反轉太大,司馬妍一時接受不過來。

好不容易接受了,司馬妍就迷茫了。

她不知道她的未來在哪裏。

其實她知道,無非就是找個士族出身的驸馬,相夫教子,平平穩穩地過下半輩子。

但司馬妍有點恐懼這樣的生活,所以突然就生出了做道姑的想法,這樣就可以一輩子自由自在,想做什麽做什麽,想去哪裏去哪裏,但轉瞬想到阿兄面臨的壓力,就放棄了。

今晚來飛花樓喝酒,其實是想最後放肆一場,明天就重新積極面對生活。

可看到王珩的表情,覺得還是算了,她不喜歡別人為她傷心,雖然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錯了。

“我沒有傷害自己,喝酒是為了開心,不是傷害自己。”司馬妍道。

“這樣麽?”王珩語氣平淡,“阿妍還喝麽?”

司馬妍托腮看了王珩一會,他到底有沒有傷心?

“算了,不喝了。”

司馬妍盯着王珩,他有開心點麽?好像沒什麽反應。

哎,他這人就是很難看出情緒。

這時,王珩問:“阿妍想出游麽?”

“什麽?”

“出游。”暗夜裏,他的聲音輕緩,格外惑人,“去哪裏都可以。”

去哪裏都可以?

就是說不用呆在建康,不用嫁人?

司馬妍望着王珩,片刻後,點了點頭。

王珩終于笑了,一抹月光透過窗柩照在他臉上,像給玉瓷渡上了最華美的光彩。

從飛花樓出來,王珩回了家宅。

書房裏,一個兩鬓斑白的老者在練字,他是琅琊王氏的族長,見王珩來了,擱下筆,兩個人跪坐在案幾邊上。

“這找你來,是為了蕭翊迎娶宗紹五女之事。”他問,“你有什麽想法?”

他的意思是,既然蕭翊和宗紹結盟,怎麽解決。

王珩說:“散布蕭翊弑殺蕭銘蕭欽的消息,宣揚其殘忍暴虐,安忍無親。再以問蔔,念鬼借喻其有不臣之心,一則令民衆惶惶,使之威望大損,二則令塢主們懼于他,最後采用合縱之法,尋機引兩方纏鬥。”

族長點了點頭,他想的也是這般。

宗紹在荊州一手遮天,蕭翊與宗紹的聯合,必然讓豫州的塢主們不安,只要利用好他們在得知消息後,生出的不安與敵意,便能讓他們聯合起來打蕭翊。

到時候肯定兩敗俱傷,他就坐收漁利,讓王簡之帶江州兵北上,吞并戰敗的塢堡。

又讨論了些具體對策,便結束話題,族長泡了茶,不一會就有袅袅白霧升起,族長倒了一杯推給王珩。

“君山銀針,試試。”

水面上,飄着翎毛般的單片,底色金黃,芽頭茁壯,像一根根銀針,大小勻整,清香高爽。

王珩拿着,呷了口茶。

他沒特別喜歡,抿了一口放下。

族長搖了搖頭,他從沒見王珩對什麽有特別的興趣。

事情說完,他心情頗好,将棋盤拿出來。“手談幾局罷。”

屋內寂靜,只剩下棋子落在棋枰的聲音。

信手而下,不在乎輸贏,族長邊落子,邊與王珩閑聊。

“阿珩,為何不呆在你四叔那?”族長問。

王珩的四叔王簡之雖有才能,但生性太傲,瞧不起武将,跟武将不睦。

這次亥水之戰,若不是有王珩從旁協助,恐怕他都難以調度底下的兵将,也就不會有偌大的功勞,繼而當上江州刺史。

王氏擁有江州,族長很開心,但馬上就開始擔憂,王簡之瞧不起武将,又沒有前進的目标,不知道會不會變本加厲,跟部将鬧得更僵。

雖說朝廷不會因此降他的職位,但總歸是給人攻擊他的把柄,王氏好不容易得到了江州,不容有失。

因此族長就想讓王珩在江州呆上幾年,攢夠資歷就接任江州刺史,不想戰争一結束,他就跑回建康。

族長都不知道王珩是怎麽想的。

王珩的回答很有名士風範,他淡淡道:“唯心而已。”

通俗點來講就是,我想去哪裏去哪裏。

族長嚴肅道:“此事關乎重大,不能容你随性。”

孫輩裏,王珩的氣度風采最佳,有名士之風,不止如此,還年少聰穎,有為政之才。

這極為難得,過了近百年,王氏族裏大多都是酒肉之徒,再無大晉開國先期能人輩出的境況。

族長欣賞他,也想要縱容他,名士嘛,都是愛自由的,然而江州太重要,族長不能讓他離開。

王珩倒也沒反駁,從善如流道:“好,我會去江州,但在這之前,伯翁能否準許我游歷數月?”

“沒問題。”族長說,只要他會去就好。

翌日,司馬妍騎在馬上,仍沒反應過來。

她今早醒來後回宮,發現宮侍把她的東西收拾好,就好像她要出遠門一般。

她雲裏霧裏問過宮侍,得知了個她都不知道的消息。

她什麽時候說要出游了?

奇怪的是,這事連阿兄都知道,在阿兄的引導下,她才隐約記起,她似乎、好像、應該答應了某人什麽。

可她醉了啊,說話能算數麽?

當然這不是關鍵。

關鍵是,她,王珩,兩個人,出游?

這太不合禮數了,她當場就拒絕。

然而,很詭異的,阿兄竟軟磨硬泡,非要她答應,還說皇帝一言九鼎,她身為皇帝的妹妹,也應當言而有信,不然皇家的威信何在?

她拗不過他,就這麽被趕出來了。

一出來,就見王珩笑意盈盈地等着她。

跟串通好似的。

“阿妍想去哪裏?”殿宇之下,他騎着匹黑色駿馬,白衣束冠,腰間的束帶挂着玉佩,在薄薄日光的籠罩下更為潤澤,他的容色也如這塊玉一般,俊逸無暇。

司馬妍思考片刻道:“荊州罷。”她不想呆在建康,更不想嫁人,出去玩多好,醉話她也認了。

王珩點頭,揚鞭一甩,馬蹄起落:“走罷。”

碧藍如洗的天空下,一對人馬縱馬奔馳在朱雀大街。

高大槐樹下有百姓休憩打盹,大市人流不息,酒招旗在風中飄揚。

行到朱雀橋,船只密集穿梭,途徑烏衣巷,聽見士族子弟們在縱情高歌。

過朱雀橋,有小兒在長幹裏嬉戲,男孩女孩都梳着垂髫,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最後,建康城被甩在身後,漸漸消失。

……

一行人慢悠悠走了一個半月,時值仲夏,空氣燥熱。

地面被曬得龜裂,結成黃色土塊,田間土狗懶洋洋趴在草棚下,不斷吐舌,散身體裏的熱氣。

道上行人不多,人人臉上曬得發紅,汗濕了葛衣。

本來司馬妍是騎馬的,到了後來也受不了了,躲在馬車裏避暑。

突然,不遠處傳來叫喝聲,行人瞧見,紛湧過去,面帶喜色。

司馬妍掀開布簾看過去。原來有人拿了自家種的瓜來賣。

涼棚下,西瓜堆成堆。賣瓜翁樂呵呵地切着西瓜。

那瓜表皮翠綠,紋路清晰,一刀下去,露出裏面紅色的瓜瓤。空氣裏飄着解暑的清甜。

司馬妍看了眼馬匹上的護衛。他們都着玄色衣裳,長袖高靴,看着威武,但身處這樣炎熱的天氣,非常受罪。

她叫停隊伍,把護衛長阿左叫過來,讓他帶幾個人跟她去涼棚。

涼棚的百姓注意到不遠處停下的幾十人,都驚疑不定,這些人各個高大威武,腰別佩劍,站在那黑壓壓一片,一舉一動給人巨大的壓迫感。

見他們來了,百姓頗為畏懼地躲開。

賣瓜翁見到他們,忐忑地停下手中的動作問:“郎君有何……”

他問的是阿左。

他觀阿左生得英武,氣勢也不凡,便以為他是這群人的郎主。

然阿左連眼風都沒給他,只垂首看着女郎,像是等待她的指示。

賣瓜翁張着嘴,聲音斷了。

他才發現阿左一直是落後女郎幾步的,神态也恭敬。

這女郎才是主。

竟然認錯了主次,賣瓜翁非常害怕。

這群人皆配了劍,女郎要是生氣了,會不會讓他們砍了自己?畢竟他們這種上等人,生殺慣是随意。

司馬妍看到賣瓜翁的臉色,知道他被吓到了,便和善開口:“阿翁,我們是來買瓜的。”

賣瓜翁觀女郎絲毫沒有生氣的意思,松了口氣。“女郎要多少?”

司馬妍估量了數量,要去一半。

回來後還沒見王珩出來,走向一輛馬車,掀開布簾,看到王珩斜倚在軟墊上,臉上蓋着一冊書,似乎是睡着了。

司馬妍思索着該不該叫醒他,王珩突然動了動,書冊從臉上滑下來。

剛醒過來,他臉上還帶着倦容,黑發有些散亂地鋪在軟榻上,衣襟微敞,司馬妍都能看見他精致的鎖骨。

司馬妍腦子裏蹦出四個字。

活色生香。

“怎麽了?”他問。

“吃西瓜麽?”

“……”

這時,阿左端着個盤子過來,上面是切好的西瓜塊。

司馬妍接過,王珩也出來了,兩人朝陰涼處走去。

結果看到了不得的一幕。

涼棚那邊的百姓同樣一臉驚異。

只見一片空地上,護衛們拿起劍,“唰”地劈下去。

手起刀落,幹脆利落。

西瓜瞬間裂成兩半。

斷面齊整。

削鐵如泥的利劍染了西瓜的血色。

護衛猶未停止,又是一陣“唰唰唰”,速度之快,如勁風如雷電,化作虛影,讓人捕捉不到,未及反應,他已收了劍,神色淡淡,深藏功與名。

下一瞬,西瓜發出細微的一聲,片片碎裂。

一個瓜,切好了。

司馬妍目瞪口呆。

她第一次見有人用劍劈瓜,又低頭看盤裏的塊狀西瓜。

切得……非常均勻。

他們的劍術可以說是爐火純青了。

司馬妍深感佩服,對王珩說:“你的護衛真厲害。”

王珩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司馬妍繼續觀賞那邊的表演,有點疑惑,賣瓜翁沒刀麽,為什麽要用自己的劍,看向瓜棚,發現刀是有,就是挺髒。

司馬妍:“……”原來是嫌棄賣瓜翁的刀。

欣賞完表演,再回頭,發現盤裏的西瓜——變形了。

被人用勺子雕成了花。

雕花的人用勺子将一朵精致的“花”托起,遞到她面前:“吃罷。”

司馬妍:“……”

主人也很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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