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西瓜吃完,起身上馬車,司馬妍看見遠處有極高的厚牆,綿延千裏,似與天際相連,問:“那是什麽?”
王珩:“堤壩。”
司馬妍才想起來,荊州臨長江,為了防水患,肯定要修堤壩的。
翌日,遠遠看到荊州城,司馬妍感慨了句威風。
如果說建康城是精致奢華的,荊州城就是恢宏豪壯的。
整座城方方正正,牆身用石塊壘築,堅固異常,又兼牆高濠深,還有旌旗在城頭招展,壓迫感十足,不愧是軍事重鎮。
一行人從東門進,找了家酒肆住。
東西收拾好,下來的時候,位上幾乎坐滿了人。
畢竟是裝修得極好的酒肆,價格不是一般人能消受的,因此來者都是體面之人,人雖多,卻不至于喧鬧。
小二給他們留的位置偏裏,司馬妍比較了下,想換到門外的位置。
門外雖然日頭烈,但有棚擋着,不會被曬到,而且還有風,雖燥了點,但也能吹散些暑氣,比裏面又悶又熱還暗得好。
王珩卻道:“就這裏罷。”
既然王珩堅持,司馬妍也無所謂,順勢坐下了。
酒肆的菜品不錯,司馬妍胃口頗好。
隔壁桌在聊天,司馬妍無意聽了幾句,越聽越專心。
“二堂兄,別老喝酒,來,多吃點菜。”一個紫袍郎君說,“宗……那女人從那以後就沒再找過你,顯然是想和你撇清關系,她都如此無情,你還巴着她幹什麽,天涯何處無芳草,你也別吊死在這一棵樹上。”
另一個黃袍郎君點頭:“不過是個武人之女,粗魯得很,跟那姓蕭的是王八配綠豆,有什麽好惦念的,你這樣的身份條件,還怕找不到更好的?”
紫袍郎君面露鄙夷:“她不嫁進來也好,我還不想有将門出身的阿嫂。”
他們雖一口一個武人,但宗氏認真說來不算将門,祖上許多人都在前朝任過官,甚至可以說是書香世家。
前朝末年,朝中各王鬥争愈烈,諸多人受到牽連,宗氏族長觀形勢不好,決定從朝中抽身,并擴充私兵護衛家族和本地百姓。
然形勢混亂超乎所有人的想象,藩王們兵力不足,竟引了北方胡人做外援,最終控制不住局面,中原大亂。
宗氏在大亂中,不斷吸收奔逃的流民,組建了一支實力頗強的部曲。
之後大晉開國,宗氏謹慎觀望,沒有像許多北方大族一樣舉族南遷,直到皇族和僑姓士族在建康站穩腳跟,形勢慢慢穩定,才渡江,僑居在荊州。
在大晉,世家大族的地位是根據渡江先後劃分的,渡江越晚,地位越次。
宗氏族人一直想進入中央,然而建康權貴圈一直就是幾大家族互相交往,宗氏族人進不了圈子,就無人舉薦,無法入朝為官,遂放棄去中央做官的想法,安心經營自己在荊州的地盤。
宗氏興起從宗紹父親那輩開始,宗紹之父在當時的荊州刺史手底下做幕僚,他有勇有謀,又因着家學,不像一般武将那般目不識丁,頗得賞識。
大晉開國起,邊疆就屢遭北狄軍侵擾,宗紹之父帶兵反抗,由于作戰勇猛,漸漸成了荊州刺史手底下的第一猛将,一路被提拔,成為刺史的左膀右臂,之後,宗紹随父入幕府,其作戰能力更甚其父,十分受賞識。
過了十餘年,因一直以來的出色表現,宗紹在軍中的話語權愈重,
皇上與士族鬥争時,荊州刺史一職的人事任免太過頻繁,導致權利下放,荊州事務的決策權漸漸轉移到宗紹手中,這場鬥争,獲益最大的是宗氏。
先帝鬥敗後,唯一的堅持,就是讓宗紹做荊州刺史,一是欣賞他的能力,二是不想建康士族控制荊州。
士族們明白先帝的心思,加上都想自家人當荊州刺史,這要争起來就沒完沒了了,便盤算先随便選一個人再說。
宗紹就挺好,雖說在荊州有一定影響力,但一直跟當地士族不對付。
——因宗氏渡江晚,在荊州的影響力卻在當地士族之上,惹得他們非常不滿。
所以朝臣們覺得宗氏難以坐大,便順水推舟,同意了先帝的要求。
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當初不怎麽嚴謹思考做的決策,會導致現在宗氏在荊州獨大的局面,期間不是沒有想過要換下宗紹,但宗紹手握荊州軍,他們不敢輕舉妄動,随着時間的流逝,連換下宗紹的想法都沒了,整天就想着宗紹會不會攻到建康,該怎麽提防。
可以說宗紹逐漸成為了士族們的心理陰影,懼怕,嫉妒與鄙夷之下,荊州士族表面對宗紹客客氣氣,背地裏提起他都是輕蔑的語氣。
黃袍郎君道:“就算她父親是……到底是小族出來的,目光短淺,小人得志,只曉得緊抓這點權勢,如此咄咄逼人,簡直是自取滅亡。”
紫袍郎君道:“所以二堂兄你想想看,萬一他哪天像尹氏那樣倒臺被清算,還會連累你,那女人不就是掃把星麽,還好沒娶。”
“對,她就是掃把星,不能娶。”
他們越說越難聽。
“別說了。”兩人口中的二堂兄道。
司馬妍好奇地看向說話的人。
這是個氣質沉穩儒雅的郎君,長得不錯,眉間卻缭繞着股郁氣,看着有幾分憔悴。
先前議論的兩人見他一副不想聽下去的樣子,嘆了口氣,不說了。
其實一開始聽到這個消息,他們以為二堂兄會非常高興,便約二堂兄出來喝酒慶賀,衆人皆知,宗明姝深愛二堂兄,二堂兄卻一直沒什麽表示。
于是紛紛感謝宗明姝不嫁之恩,哪想二堂兄打斷了他們的話,似乎不想聽到這些,之後便一直郁悶不樂的樣子,他們對此感到不可置信,花了好幾天,才消化掉二堂兄對宗明姝應該是有感情的這個事實。
他們覺得,或許認識太久,宗明姝又全心全意對待二堂兄,抛下女兒家的矜持,什麽節日都要給二堂兄送禮,想方設法出現在二堂兄面前,與他搭話,所以單純的二堂兄不知不覺就對宗明姝心生好感,這才有适才的勸告。
既然二堂兄聽不進,他們就不費心思再勸,沒人再說話,吃完菜,喝完酒,就離開了。
司馬妍望着他們的背影,開心得很。
她肯定不想讓宗明姝嫁給蕭翊,既然宗明姝與适才喝悶酒的郎君,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怎麽能不好好利用?
她來荊州,就是存了搞破壞的心,
想來王珩知道他們在這,所以帶她到隔壁桌偷聽罷,在蕭翊和宗明姝聯姻這件事上,她的王珩立場一致,以王珩的能力,肯定能壞事。
真棒!
司馬妍心情愉悅,就夾了塊雞腿到王珩碗裏。
此舉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王珩盯着碗裏的東西,她突然來這麽一下子,繞是他也有一瞬間的愣怔。
司馬妍本來沒覺得有問題,因為跟阿兄和父皇用膳的時候,經常給對方夾菜,就是一開心,下意識的舉動,但所有人呆愣的表情,讓司馬妍醒悟過來,她太不把自己當外人了。
司馬妍很後悔,覺得自己太沖動。同行的這一個半月裏,王珩一直對她很好,給她講解各地的風土人情,帶她游山玩水,所以不知不覺,他在她心裏的地位就變了。
不知道是不是對外稱兄妹或是兄弟,受此影響,他在她心裏就從友人變成了親人。
關系一變動,就有了下意識的舉動。她都沒有發現自己對他的态度已經變了。
現在她突然醒悟過來,他還不是她親人呢。
士族在這方面應該挺講規矩的罷,他會不會嫌棄她?
為了緩和氣氛,司馬妍問:“……你不喜歡吃的話,我給你夾回來?”
王珩愣了下,似乎驚訝她還可以這樣,随後輕笑一聲,搖了搖頭。
之所以會愣怔,是因為在他意識裏,這是根本不會發生的事情,一時不知如何反應。
他極少與家人一塊用膳,大多時候都是獨自一人,随侍的仆婢們別說夾菜,眼睛都不能亂瞟,從來沒想到,有一天,有人會給他夾菜。
“不用。”王珩道,“我很喜歡。”
雖然知道王珩在安慰她,但司馬妍還是松了口氣。
飯桌上的小插曲過去,外頭突然喧鬧起來。
司馬妍望過去,看到剛剛坐在隔壁桌的紫袍郎君,正在門邊對一個賣花小娘子動手動腳。
那小娘子長相清麗,盤了個雙丫髻,臉蛋紅撲撲的,朝氣純淨,被紫袍郎君調戲,羞紅了臉,怒瞪紫袍郎君,滿臉倔強,顯然對他的行為非常憤怒,但或許是看他衣着華貴,身份不凡,不敢憤而離開。
小娘子倔強的樣子,讓紫袍郎君覺得特別有挑戰,更來勁,附耳跟她說了幾句話。
不知道說了什麽,少女表情瞬間僵硬,臉上紅暈褪去。
司馬妍皺了皺眉。
王珩往旁邊掃了一眼。
于是,“嗖”的一聲,一支筷子飛出去。
筷子擦過紫袍郎君的臉,穩穩釘在木牆上。
紫袍郎君被突然襲擊,受驚不敢動,等緩過勁來,看到那支釘入牆中的筷子,臉白了。
但很快他的臉就紅了,氣的。
因為那不是一支幹淨的筷子。
所以他的臉粘上了筷子上的油……還有口水,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還隐約聞見了菜味。
惡心得他差點暈厥。
紫袍郎君放開賣花少女,抽出汗巾狠狠地擦了幾下臉,然後展開看了看,還好沒有菜葉和飯粒,但油和口水是有的,他覺得自己腦門有根筋在砰砰地跳,氣沖沖走進酒肆。
掃了一圈,不知道是誰幹的,他大吼一聲:“是誰?”
一面說還一面又拿帕子狠狠地擦臉,司馬妍差點笑出來,筷子是阿左扔的,其實桌上有幹淨筷子,就是要扔髒的,他肯定是故意的。
不想阿左看着嚴肅正直,內裏卻蔫壞蔫壞的。
沒人說話,大家都不想惹事。
紫袍郎君找不着人,幹脆堵在門口:“要是不站出來,誰也別想出去。”
司馬妍挑了挑眉,觀堂中衆人的衣着打扮,有些人非富即貴,紫袍郎君敢擺出這樣的态度,不是有恃無恐就是傻。
衆人的目光移向始作俑者,大家都只是來吃飯的,這兩邊人的問題自己解決。
沒人抗議,甚至不滿的情緒都沒有,司馬妍明白了,大概率是有恃無恐。
“是我。”司馬妍說,反正都要暴露,不如主動承認。
紫袍郎君循聲,看到了個美貌女郎。女郎小臉尖尖,面龐白皙,眉微挑,俏麗明媚,盯着他,漂亮眸子裏毫無懼意,傲氣十足。
紫袍郎君的氣消了。
看到這樣一個漂亮又有氣勢的美人,哪還顧得上生氣,他笑了起來,語氣裏沒一點憤怒,甚至還帶着調侃:“女郎因何對我不滿?”
說完他意有所指地瞥了眼賣花小娘子。
他什麽意思再明顯不過,擺明了讓人誤解女郎喜歡他,所以看到他在調戲小娘子,心生嫉妒,才命人朝他扔筷子教訓他。
然他有心制造暧昧,圍觀群衆卻是無法想歪的,紫袍郎君的角度看不到,圍觀群衆卻看得清楚。
女郎對面坐着個白袍郎君,白袍郎君和紫袍郎君相貌和氣質的差距,跟鳳凰對比野雞差不多大。
這時白袍郎君還給女郎夾菜,圍觀群衆恍然,這麽親密,肯定關系匪淺,十有八九是夫妻。
林四郎竟然調戲到了有夫之婦頭上,有好戲看了,所有人充滿興味地看着他們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