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8

一、

大學路9號今天的氣氛略微嚴肅。

“當時我……就看見一團白光射進我胸口,然後我,我就暈過去了。”

郭長城同志維持着标準小媳婦坐姿,身上貼滿了各色符紙,被特調處衆人團團圍住。腦門正中一張龍飛鳳舞的“妖邪退散”,是楚恕之的字體。

沈巍沉吟了半晌還是搖了搖頭,“看起來确實是被附身了,但是又不像平常的附身,我也不清楚這是什麽。”

大慶問:“小郭,這幾天你就沒啥不對勁的感覺?”

“比如啥……啥感覺啊?”

“比如今天午飯的時候,突然想嘗嘗人肉的鮮~“祝紅幽幽的道,”又或者睡覺之前忽然湧起一陣死了丈夫一般的悲涼。“

插在郭長城胸前口袋的小電棒哔哔哔地響了好幾聲。

“得得得,你們別吓唬這小子了。”楚恕之靠在一邊,翻了個白眼,“我看他這幾天除了傻笑頻率變高了點,跟他說話反射弧長了點,說話又結巴了點之外,沒什麽變化。”

沈巍和趙雲瀾同時若有所思的看了楚恕之一眼。

祝紅驚訝的叫起來:“是嗎,我沒看出來呀,老楚觀察得挺細啊。”

大慶:“原來如此,很有可能是癡呆鬼,因為小郭平時也癡呆,所以很難察覺。”

此時一直沒說話的林靜慢慢開口了。“非也,小郭并不是被鬼魂附身。”

衆人咦了一聲,看林靜表情難得一見地嚴肅,甚至端起了和尚架子,紛紛停止了插科打诨。

林靜道:”附身,除了指被鬼魂附身之外,還有一種不多見的,就是被一部分靈識附身。

佛家有雲,人因為有因緣,所以輪回生死。佛勸衆生放下因緣,莫執着于感情,就不會苦于求不得,故能成佛。

懷擁大愛之心者能渡一切有情衆生,卻無欲無求,正是因為舍棄了七竅玲珑心中的一竅,舍棄了私情。小郭多世功德深厚,身上的因緣線卻極淺薄,正可謂無欲無情,是那七竅之心不完整,沒有情竅之人。”

大慶抽着嘴角問:“能不能簡單地翻譯一下……”

林靜:“小郭沒興趣搞對象。”

衆人驚奇不已,沈巍也不禁說道:“我從未見過未脫輪回之人有七竅之心不完整的情況。”

林靜接着說:“嗯,這是極罕見了,可能因為小郭身上的功德早已足夠成佛,魂魄卻因為想在塵世中繼續渡人而不願意脫離輪回,才會這樣的吧。”

郭長城覺得大家看他的目光突然崇敬了起來,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不自覺地向楚恕之瞄了一眼,發現楚恕之倒沒其他人那麽大反應,眼神中帶着點了然又帶着點贊許。郭長城不知為何忽然有些心情複雜。

“但是,”林靜話鋒一轉“我剛探查小郭的靈識,小郭現在多了一竅。所以他不是被鬼魂附身,可能是你們追蹤的鬼魂生前是個情種,情竅這一部分靈識發現了小郭剛好适合寄生,就附了身了。倒沒什麽大的影響,只是小郭就開了情竅了。”

純潔的老貓又呆呆地問:“這又是啥意思?”

林靜:“小郭同志現在想搞對象了。”

衆人又九轉十八彎地咦了起來。汪徵揉了揉小郭的頭發說:“那不是也挺好,懂得愛人了,省的每一世都孤孤單單。”

林靜搖搖頭,“可是畢竟不是自己的情竅,時間長了對魂魄有損傷,還是盡快解除了好,而且……”他的表情變得有點微妙,“這種外來的情竅讓人強開情識,很有可能就随便愛上哪個第一眼看見的人了。”

第一眼看見的人。大家沉思了一下,當時老楚和小郭正在郊區出外勤,大晚上黑燈瞎火的除了待捕的幾十個鬼魂之外,小郭身邊能說話會動的好像就只有……

衆人心想:我的個親娘呀不會吧。

楚恕之: ……我操。

郭長城猛地從椅子上蹦起來,白白淨淨的小臉漲的通紅:“不不不不,我沒有喜歡楚楚楚楚楚哥!”說完剛一邁腳,左腿把右腿拌了一下噗通摔了個狗啃泥。

衆人心想:妥了,肯定是。

楚恕之:……我操。

二.

特調處裏最近半邊風雨欲來半邊鞭炮齊鳴。

意料之中,小郭的附身事件太過匪夷所思,天上地下實屬罕見,就連神通廣大的斬魂使也一時之間難以找到解決之策,特調處的歡樂日常就在尋找線索中繼續着。

楚恕之本來并沒有多在意。郭長城從進了特調處就是他帶着的,半個徒弟半個弟弟地護着,雖然前段時間莫名其妙被小郭當着全處“表了個白”,但是屍王畢竟從死人堆裏爬出來也有幾百年了,人類連生與死在他看來都不過是過眼雲煙,更別說是情情愛愛,短暫脆弱得很。就當徒弟進了青春期,反正過幾天就能好了。

就能好了……楚恕之喝着郭長城做的口感上佳的茴香粥,心情矛盾。不遠處的小孩兒隔着個桌子悄悄地打量向自己,小郭以為自己藏得挺好,殊不知那麽亮晶晶的視線想忽略都難。

作為特調處食物鏈的底層,小郭每天都給大家從食堂帶早飯,楚恕之吃了這麽久了,以前都正常的很,最近忽然發現有點不對。粥和菜看着和大家都沒什麽區別,但是似乎又比習慣了的食堂的飯菜好吃很多。确切地說,像是專門合他的口味做的。時不時還有點意外驚喜,比如莫名其妙藏在粥裏的蝦米什麽的,乍一看很不起眼,卻又是楚恕之愛吃的。

楚恕之第一天還有點驚訝,第二天就明白了七七八八。這小孩兒笨到模仿食堂的菜單獨給他做一份,還以為自己沒發現。

也不知道自己是屈服于一張饞嘴還是看郭長城每天期待的眼神實在難以拒絕,總之楚恕之沒有戳穿,日複一日沉默着把飯菜都掃蕩幹淨。

但是自己似乎是低估了這“青春期”的威力,楚恕之有些煩躁。郭長城現在面對他癡呆指數直線上升。從前好歹還能好好說話,現在一跟自己交流比桑贊還結巴。跟他說話的時候敢神游天外了,這真是膽子肥了。每回跟自己出外勤,走在路上還會傻呵呵的自己樂,好幾次樂着樂着就撞電線杆子上了。

楚恕之覺得帶了一兩年的徒弟一朝回到解放前,甚至比剛進來的時候還呆。

這還不是最可怕的。郭長城同志的戀愛近況俨然已經成為特調處八卦團夥的快樂之源,其中一貓一蛇一和尚甚至無聊地組成了“郭長城同志戀愛進展特別跟蹤處”,簡稱特戀處,實時跟蹤最新八卦。拜他們所賜楚恕之的氣壓有越來越低的趨勢,後來汪徵好心的把楚恕之的桌椅移到了其他人十米開外。

有一次,從外勤回來的楚恕之目擊祝紅,大慶和林靜把郭長城團團圍住,賤兮兮地問小孩:“哎,小郭,你說說,老楚哪兒招你喜歡啦。”

小郭鬧了個大紅臉,結果竟然緊緊張張地從包裏掏出他的日常筆記,刷刷刷翻到其中一頁,上面像個三好學生的課堂筆記一般工工整整密密麻麻地寫滿了一頁,還标注了一二三四五。小郭清了清嗓子,猶猶豫豫又十分正經地說:“第一,楚哥看起來雖然兇,但是其實人很溫柔,又細心……”

然後,看起來很兇但是人很溫柔的屍王惱羞成怒聽不去了,差一點放骷髅把整個大學路9號端了。

三、

大慶他們再接再厲,什麽愛他就要說出來,在出馊主意的路上越走越遠。

楚恕之平常時不時讓小郭給他寫幾摞符紙,小郭雖然腦子不靈光,照貓花虎寫的玩意捉鬼的時候還是能用的。鑒于楚恕之最近想保持距離,不樂意跟小郭多說話,大慶他們就讓小郭在寫符紙的時候夾幾個小紙條給老楚。

地府秩序剛剛恢複如初,時不時出現幾只漏網之魚上到人間作亂,楚恕之其實忙的很,沒心情陪他們鬧,小孩兒扭扭捏捏地叫着楚哥把符紙遞給他的時候,他看也沒看就揣兜裏走了。

之後,楚恕之對陣一只怨氣沖天的厲鬼。

厲鬼凄厲而刺耳的尖叫着:“地府已平?你們想的美!十萬厲鬼早已虎視眈眈,鎮魂燈必不會長燃!你是哪根蔥有膽來壞我們大事?”

屍王冷笑一聲:“十萬厲鬼算什麽,我統領十萬厲鬼的時候你怕不是還在娘胎裏。”

說着一邊甩出傀儡,一邊抽出一張符紙念了咒直貼厲鬼前額。

吧唧。

符咒并沒有如同往常一般燃起地獄烈火,反而蔫蔫地從厲鬼腦門上飄下來。

只見那并不是一張符咒,而是一張淺粉色的便簽。

上面寫着幾個清秀而稚嫩的字:“楚哥,你能不能幫我洗點東西?”

楚恕之和厲鬼都愣了。

電光火石之間,楚恕之又抽出一張符紙貼向厲鬼。

吧唧,又是一張淡粉色的便簽從厲鬼腦門上緩緩飄落,還打着旋。

內容似乎接着上一張:“……喜(洗)歡我。”

這他媽肯定是死貓上網查的屁話!

萬年淡定的屍王氣到有一絲手抖,索性破罐破摔的把所有符紙一把全都抽出來,對面那只厲鬼在漫天火海中慘叫着消失了。

此時趙雲瀾翹着二郎腿望向城西那一片火光,嘟囔道:“老楚平常出任務不用這麽大陣仗的呀,整這麽大動靜我又得跟上頭賠禮去了。”

他斜了一眼在旁邊看着遠處火光有點懵神又有點擔心的小郭,老流氓覺得肯定是大慶祝紅這幫兔崽子又作妖了。他拍了拍屁股淡定地起身,心想,我可不能在這等着捅老楚的馬蜂窩。

于是他和藹地拍了拍郭長城的肩膀,說“小郭,我有事就先走了,你在這等老楚回來,寫好了報告再下班。”

郭長城同志抖了抖。

四、

楚恕之黑着臉進門,準備把祝紅大慶他們吊起來打一頓,找了一圈,發現這幫猴精兒的早都跑的沒影了,只有郭長城這個老實的坐在座位上等他。

“郭,長,城。”小郭覺得楚哥叫他的名字的時候十分地咬牙切齒。

“你到底是開了個情竅,還是缺了個心眼!”

小郭被吼的哆嗦起來,但是想到自己幹擾了楚哥工作說不定還把楚哥置于危險之中,心裏一萬個自責,只能承認錯誤。

“對對對不起,楚哥,我不應該拿重要的符紙開玩笑,副……” 他頓了一下,把“副處說”幾個字咽了回去,接着又哆嗦着說“我知道錯了我知道錯了,我不該不好好工作還幹擾你工作,我以後肯定認真工作,我再也不敢了!”

說完眼睛一閉,脖子一縮,活脫脫像一只要被揍的大兔子。

“你!” 楚恕之也是被他這慫樣氣的沒脾氣了,手揚起來半天也沒能一個暴捶敲到小孩兒頭上,憋了好一會兒他恨鐵不成鋼的指着小孩兒說:

“你知不知道,這也就是我,你自己出任務的時候要是頭腦這麽不清醒,幾條命也不夠你玩的!”

小郭忙不疊地繼續道歉碎碎念,等了半天居然沒有挨揍,他鼓起勇氣擡眼瞧了瞧楚恕之,楚恕之似乎怒火下去不少,只是依舊一臉嫌棄,對上他的視線狠狠地瞪回來,“你看我幹什麽!”

“就,就……” 郭長城像一只做錯了事的大狗狗,連耳朵都耷拉了下來。

“就什麽!”

郭長城又抖了一下,但是好像想到了什麽,不知從哪兒來了點勇氣,可憐兮兮地又帶了點笑容,眼神亮亮地看向楚恕之。

“就……是覺得,楚哥你沒事就好。”

楚恕之心裏一滞,那點脾氣徹底被搞沒了。

算了算了,他嘆了口氣,像往常那樣伸手想揉一揉小孩兒的頭發,結果看見小孩兒閃亮亮的眼睛,手伸到半路又反過神來,收了回去。

最後他冷下臉,扔了一句 “下不為例。”毫無留戀地向門口大步走去。

郭長城在他身後又弱弱地叫了聲“……楚哥”,他裝作沒聽見,也仿佛沒看見剛才小孩兒眼裏的亮得動人光彩像是黑暗中飄曳的燭火,搖了搖,又漸漸黯淡了下去。

五、

不知道楚恕之後來是怎麽修理大慶祝紅他們的,有一段時間大慶一看見老楚,渾身油亮的黑毛就會下意識地炸開一圈,被趙雲瀾嘲笑活像一只黑豬。

總之,特調處群衆的邪風歪氣似乎被強行鎮壓了一些。

已經一個半月了,郭長城看着臺歷在心裏默默算了算,楚哥這趟外勤可真夠長的。

他郁悶的發現,楚恕之真的在避着他。不僅不帶他出外勤了,更是常常十天半個月都見不着人影。特調處的外勤板上楚恕之利落潇灑的字跡從上寫到下,甚至由于日程太多,一列擠不下都寫得拐了彎,恨不得把外勤一口氣排到明年。

小郭有點受傷,但是想了想,自己既笨手笨腳,膽子小得要死,現在又莫名其妙喜歡上人家,見了面大家都尴尬,跟着楚哥出外勤也只能是個拖油瓶,楚哥避而不見也是為他好。

只是……郭長城盯着楚恕之空蕩蕩的桌子發起了呆,不知道楚哥現在在幹什麽呢。

一旁祝紅把小郭最近魂不守舍的樣子看在眼裏,實在是覺得有點不忍心,內心罵了句老楚這鋼鐵直男,真是憑實力單身。

她清了清嗓子,問:“小郭啊,明天放假打算怎麽過呀。”

郭長城想了想,“沒什麽特別的安排,可能去看看舅舅他們有什麽需要幫忙的。”

祝紅瞟了一眼外勤板,又說,“我聽說老楚這次明天晚上就回來了,下個任務後天就出發了。你不如找他一起吃個飯,不然下回見到他又不一定得等到猴年馬月呢。”

郭長城猶豫了又猶豫,趁着午休還是給楚恕之的手機撥了過去。

等了好一會沒人接,郭長城有點緊張,該不會打擾了楚哥工作吧……會不會被罵啊……又或者,或者楚哥就是不想接自己電話而已……正胡思亂想着,電話通了,楚恕之一貫冷清的聲音在那端響起。

“喂。”

“喂……喂!楚哥,我是小郭。”

“嗯。什麽事。”

楚恕之的語氣平淡,但是沒有不耐煩。這個簡單的認知讓郭長城覺得自己蒙了灰的四肢百骸又漸漸鮮活起來,有點不可思議。

“楚哥,聽說你明天回來,要不要去我那吃個飯?”

意料之中地慘遭拒絕。

小郭想起紅姐教他的說法,試探地說:“那個,我舅舅他們去外地旅游了,我回去也是一個人過節,怪無聊的,所以……”

電話那頭頓了一會,然後楚恕之說:“好吧。”

六、

楚恕之說回來先去跟趙雲瀾彙報一下工作,晚上七點左右聯系郭長城。

于是郭長城下午四點開始就在特調處附近轉悠。

時針終于轉到七點整,郭長城看見楚恕之和趙雲瀾說着話從處裏走出來,隐隐約約聽見了“鎮魂燈”之類的字眼。

鎮魂燈的問題不是已經解決了嗎,郭長城有點奇怪的想,不過轉眼間注意力就被許久不見的那個人吸引了過去。

楚恕之依舊一色黑風衣黑圍巾,身材修長,夜色裏看着更加肅殺,又帶着點風塵仆仆,似乎是下了車還沒休息。看見傻站在一邊的郭長城,他招了招手,跟趙雲瀾說了兩句話,就插着口袋走過來。

走的近了,楚恕之看見那小孩兒高領外套下的臉頰有點泛紅,深秋的風還是透着涼,一看就是在外面站的久了的樣子。一個月沒見小孩兒似乎更加清瘦了一點,愈發地顯得營養不良,但是看見自己走近嘴角咧到了耳根子,一如既往的傻氣。

楚恕之沒忍住揪了揪他的臉蛋,“你別告訴我你不小心早到了好幾個小時。”

郭長城這下真的有點臉紅了,嘿嘿笑了笑,跟着他一邊往回走一邊在旁邊絮絮叨叨地說着楚哥我今天買了一堆你喜歡吃的食材已經準備好了你回去馬上就可以開火了之類。楚恕之時不時嗯一聲,偶爾側頭觀察郭長城。

小孩兒今天走路也似乎比平常活潑了些。又或者說,這段時間小孩兒只要走在他身邊,都是比平常顯得活潑了些的,是發自內心的開心。

楚恕之勾了勾嘴角,發現自己似乎不讨厭小孩兒這個樣子。

楚恕之第一次來郭長城自己租的房子。年輕男孩兒的房間跟他的外表如出一轍的普通,整潔幹淨,比趙雲瀾那種豬窩順眼多了。不過似乎有點整潔有條理得過了頭,連書桌前的便箋都是按照色號一字排開,楚恕之嘴角抽了抽。

“楚哥你歇一歇,馬上就開飯。”郭長城小跑進廚房開始起火,楚恕之也并不跟他客氣,大爺一般地他在房間裏轉悠。房間裏最顯眼的果然還是堆滿桌上桌下的各種各樣的志願者相關的東西。

楚恕之随手翻了翻桌上寫了一半的信,是給山區小孩子的,旁邊還有整整一摞。仔細的看了一下,他才震驚地發現那足足有快一百封,而且每一封都是寫給不同的孩子的。郭長城甚至叫得出所有孩子的名字,還能和他們聊身邊的事情,看起來顯然是長期通信的關系。

雖然楚恕之早就知道他在幹這些事情,但是親眼看見的沖擊力還是不一樣,更何況,他看見的只是冰山一角罷了。

他覺得某種意義上,郭長城可能比自己更不像個人類。在現代社會裏笨拙地堅持着原始的通信手段,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不知疲倦,默默無聞,唯有耳後柔和厚重的泛着橙色的光芒訴說着他的功德。

忽然,楚恕之餘光瞥見在那一摞信書旁邊壓着的一張紙,紙張只露出了一角,卻似乎是一個“楚”字。

心底有一個聲音提醒自己,別看,別動,但是楚恕之還是鬼使神差地抽出了那張紙。

上面滿滿的一頁,只寫了同樣的兩個字。

楚哥。

楚哥。

楚恕之愣在原地。

不知怎得他忽然想起林靜之前的話,懷大愛之心者能渡一切有情衆生,卻無欲無求,小郭是七竅玲珑心不完整之人。

下一瞬間又似乎看見了郭長城在暖黃的燈光下一筆一劃地反複寫着楚哥楚哥,帶着望向自己時的那種亮晶晶的眼神。

楚恕之捂了捂心髒,仿佛那裏突然疼了一下,不過他的心髒早就在幾百年前就不跳了。

這時廚房傳來了郭長城歡快的聲音,“楚哥,開飯啦。”楚恕之猛然驚醒,将那張紙塞回原處,向客廳走去。

七、

楚恕之盯着那盤子摞盤子的一桌子盯了快半分鐘,有點艱難的說:

“小郭,你做的是十個人的份嗎……”

郭長城也有點不好意思,“我這不是不知道楚哥愛吃什麽嗎,就多做了點……”

鬼才信你,楚恕之想。

他回憶了一下郭長城給他準備的早餐那驚人的合胃口程度,心說:

開玩笑,你對我喝湯該加幾勺鹽大概都能計算到小數點了。

然而他只是點點頭,剛才看到的用清秀的字體寫了滿頁的“楚哥”依舊在腦海裏揮之不去,再看見小孩兒這副歡歡喜喜的樣子,他心裏泛起一陣陌生而難以形容的情緒,像是一絲酸澀,又像是別的什麽。

他默默夾了一口菜,難得地誇獎了一句,“好吃。”

郭長城彎彎的眉眼裏就像盛開了煙花。

兩個人安安靜靜地吃了會兒飯,楚恕之想着該告訴他明天的任務了。

不知怎的話在嘴邊打了個轉又咽了回去。他想了想,說:“給我講講你最近又幹了什麽志願者活動吧。”

郭長城似乎對他提起這個話題有點驚訝, “最近就給一些小朋友寄一些他們需要的東西,寫一寫信什麽的……”

楚恕之順着他說的有一搭沒一搭的問,然後就安靜地聽小孩兒軟軟糯糯地講。

橘色的燈光映在小孩兒柔和的五官上,空調盡職盡責地送着暖風,隔絕了室外秋夜的蕭瑟寒意,楚恕之覺得旅途勞頓的疲憊感漸漸淡去,全身的筋骨都不知不覺地松弛了下來。小孩兒講一兩句就會看看自己,要是自己挑挑眉或者點一下頭,他就像得到了一些鼓勵,表情又生動了一點。

桌上只有一瓶度數不高的酒,楚恕之卻覺得似乎有點醉了。

好像就這麽随意地聊了很久,又好像只過了一小會,楚恕之終于聽到郭長城問:“楚哥,你明天要出別的任務嗎?這次要去多久呀?”

牆上的整點的時鐘報時叮當一聲空響,楚恕之那一絲朦胧的醉意消散了。

他停下了筷子,看着郭長城,語氣中帶着難以辨明的情緒說,“明天的任務,你和我一起去,趙處他們也在。”

郭長城對于終于能和楚哥一起出任務了表示非常開心。

“不過之前沒聽趙處說呀,是什麽任務呀,自從四聖器集齊了之後,還是第一次這麽多人一起出外勤。”

“嗯,剛得到的消息,也許跟鎮魂燈有關,所以不能掉以輕心。另外,雖然現在還不能完全确定,需要明天去确認一下,但是……”

楚恕之停頓了幾秒,緩慢地說:

“……好像有辦法能解除你的附身了。”

對面的人洋溢的笑臉在下一秒毫無征兆的凝固了。

八、

一輛汽車奔馳在一望無際的公路上。天色陰郁,遠處是蒼茫的群山。

趙雲瀾在副駕駛上和沈巍你侬我侬地通電話,語氣透着寵溺“成成成,盡量等你過來再動手,先去看看情況。什麽?……哎喲,這抓鬼最忌拖延,但是保證安全優先,好不好”

車上其他三個人臉色一個比一個黑。

祝紅聽着這不要臉的夫夫日常秀恩愛,在內心翻了一百個白眼。楚恕之面無表情地開着車,眉頭微皺,不知道在想什麽。坐在後面的郭長城更是少見地沒有惴惴不安地絮叨,只是望着車窗外快速向後掠去的景色出神。

趙雲瀾挂了電話終于發現車裏的氣氛有點詭異的沉悶,他尴尬地咳了兩聲,沒話找話地說,

“再開一個小時就差不多到了,喏,就是正對的那座山頂,瞧瞧,那邊鬼氣兒濃得都直往外冒。沈巍和大慶他們要是在西北那片山區沒發現問題,就過來跟我們彙合。”

他回頭叫郭長城,“小郭,附身的事兒這回是拖了久一點,挺不好意思的,但是這次八九不離十了,不用擔心哈!”

郭長城端正了一下坐姿,像打報告一樣應着“好的,謝謝趙處!”

趙雲瀾滿意地點點頭,祝紅在心裏繼續嘲諷,呵,男人,哪壺不開提哪壺,根本不知道人家小郭想聽什麽。

郭長城回完話,眼神看向前面的後視鏡,不想正對上楚恕之的視線,兩人一起愣了一下,不約而同地錯開了視線。

郭長城低頭玩着自己的手指。昨天晚上聽到楚哥說能解除附身了之後,他就一直處于恍惚狀态。

後來發現楚哥一臉擔憂地盯着自己,好幾次欲言又止,他才回過神,勉勉強強打起精神回了個笑臉,“這樣啊,那太好啦。”

再後來,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把楚哥送出門的,也不知道自己在客廳發呆了多久,最後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在夢裏,窗外不遠處生長着一顆樹。

他一直望着那一點綠意,望到春意褪成了秋色,望到第二年大雁南歸,冰雪消融,又是草長莺飛。

他望着窗外那棵樹從抽了牙開始,一直到長成郁郁蔥蔥的模樣。終于有一天,他才發現自己竟然從來沒有走近去看看它。

于是他推開了門,第一次站在樹下,摸了摸它粗粝的樹幹,擡頭仰望斑駁的樹影,然後倚在樹下睡了個午覺。

好像他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經這樣做過了一般。

然後,郭長城醒了。清晨的陽光已經斜射進窗子,大腦還有點不聽使喚,他呆呆地望了一會天花板,想着。

今天過後,自己就不會再喜歡楚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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