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偶遇

沈輕看着杯子裏的茶葉梗在水中浮浮沉沉,蕩起一圈漣漪,像自己散開的心緒一般飄忽不定。

她記得小六提過,江尋來長安是為了進太極宮,進到那個皇親貴胄雲集的地方,進到那個大慶王朝的幽幽紫禁。

江尋的敵人不是尋常百姓,那只可能是朝野中某位權傾天下的人物了。

所以他才說這條路兇險萬分,稍一踏錯便會招來殺身之禍。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沈輕笑了笑,“不是你護不護的住的問題,假如閻王讓我三更死,你就算将整個大慶的軍隊搬來守我,都是守不住的。”

江尋坐在她對面,少女眼中的無畏生死像兩支離弦利箭,毫不留情地直接紮進了他心窩裏。

人都是會怕的,會怕窮,怕苦,怕死。而沈輕呢?她抛下滾繡閣——她仰仗且賴以生存的一切獨身北上入長安,且在得知前途未蔔時毫無畏懼,只為了自己。

我何德何能?江尋在心裏默默地想,又何其有幸?

他盯着沈輕看了許久,忽地站起身,一把拉過她的手,不由分說将人拽出了茶樓。

“你幹什麽?”沈輕被這人來瘋拉了個踉跄,在後面跳腳叫道。

江尋的黑發被高高束起,露出寬闊堅實的脊背來。他笑得恣意妄為又心滿意足,回頭的時候兩只眼睛裏跳動着孩童般的雀躍欣喜。

他眯縫着眼睛,壞壞地道,“夫人跋涉千裏,想必是累了,趕緊随為夫回家,為夫伺候你好生休息一下。”

沈輕被他突如其來的不要臉弄得愣了愣,又被“夫人”二字打了個措手不及,身上所剩無幾的那點子少女心在這條陌生的街道上被眼前人驀地勾了出來,騰一下紅了臉。

普光一照,愈發嬌豔欲滴起來。

江尋只看了一眼便回過了頭,他的小丫頭三年不見越來越勾魂奪魄,再看下去恐怕自己會當街耍起流氓。

他後知後覺地發現,沈輕就像是根從腳底長入身體的藤蔓,這麽多年來早已纏滿他的每一根血管與筋骨,現如今終于在奔騰的心髒裏結出朵亭亭玉立的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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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三年前他第一次察覺有人監視他的時候,就一直想着要把沈輕摘出去,絕不能讓她有一丁點危險。

為此,他強迫自己不給沈輕寫信,不偷偷回去看她,甚至不去想她。

可誰知,他的小丫頭像只莽撞的烏龜,帶着一身銅皮鐵甲的勇氣一頭紮進了自己這腔深不見底的沼澤裏來,甚至連原因都不曾開口問過。

無條件的信任,無條件的生死相随。

江尋回頭看了一眼,沈輕的手白皙柔弱,被自己攥在掌心中,好似這就攥住了他的全世界。

那就去他娘的瞻前顧後吧,只要他活一日,必定會守好他心裏這片滿園春色。

二人在長安城裏一路走走停停,沈輕跟在身後忍不住開口問道,“你是怎麽知道我在茶樓的?”

聞言江尋噎了一下,怎麽說?說兩個月前收到小六的書信開始自己便每天都派人不分晝夜在城門口駐足觀望?一邊希望沈輕真的會來,一邊又希望沈輕不要來。

天知道他這麽長時間過的是何種惶惶不安的日子。

當然,作為男人,這種如同小腳老太太般的糾結是萬萬不能公之于衆的。所以江尋想了想,放緩腳步,與沈輕平齊,挑了個讨喜的說法。

“丫頭,你不知道有個詞兒叫‘心有靈犀’嗎?你與我惺惺相惜,自然是互通有犀了啊。”

沈輕面無表情地看着他胡扯。江尋的大半張臉都籠在秋日的暖陽裏,棱角分明的下颌線被鍍上了個恰到好處的金邊兒,淺笑吟吟的眸子裏盛滿了熠熠生輝的溫柔。

他剛被撿回吳郡的時候就總有姨娘婆子說,從沒見過這麽好看的男娃。

是了,沈輕在心底默默嘆了口氣,這輩子自己算是栽在他手裏了。

“對了,”江尋突然在身側扯扯她,“以後不能再叫我江尋這個名字了。”

“嗯,也對。”沈輕點點頭,好奇地問道,“那你現在叫什麽?”

江尋微微一笑,互相牽着的手緩緩轉了方向,變成十指緊扣。他作怪似的附身貼近沈輕的耳畔,聲音低沉好聽。

“叫我良齊,意思是‘若遇良人,舉案齊眉’。”

沈輕被他這來來往往的撩撥弄的面紅耳赤,使勁兒捏了一下骨縫間的手指,直捏的那人連連告饒才算完。

長安城裏走哪兒都是人聲鼎沸,沈輕到底還是個少女心性,一路上的各類小攤兒看得是眼花缭亂,目不暇接。

江尋——應該說良齊跟在她身後,亦步亦趨地守着,不時挑出個好玩新奇的東西逗逗她,兩人一路嬉笑打鬧,走走停停,似乎橫亘在中間那段支離破碎的年月随着腳底踩碎的光一齊消散不見了。

可這份輕松愉悅還未持續上三條街,就被生生打斷了。

一隊浩浩蕩蕩的人馬簇擁着中間一頂漆紅軟轎,于街頭拐彎處擋在了二人面前。

沈輕只掃了一眼,便暗嘆一聲:有錢!

先不說後頭綴着的兩列挎刀侍衛,單說那頂轎子,裝飾極其精巧講究。紅緞作帏,輔以垂纓,輕紗布簾上子嵌着金絲銀線,連圓木轎杆都刻滿了祥雲錦鯉圖。

兩名使婆子端端正正伴在轎旁一左一右,如同鎮山的瑞獸。身後跟着六名婢女,個個兒都站的筆直且趾高氣昂,顯然是派大宅門院的風範。

見狀,良齊不動聲色都向前一步走,恰好将沈輕嚴嚴實實地擋在自己身後。

他似乎認出了來者是誰,收了笑,朝軟轎躬身行了個大禮,沉聲道,“草民良齊,拜見徐大小姐。”

徐大小姐?

沈輕跟在身後也行了個禮,微微低頭,眼底一片晦暗不明。

秋風微過,良齊的話砸在地頭上,只聽了個脆生生的響兒。那隊攔街的人馬恭默守靜地立着,無人答話。

沈輕的睫毛顫了顫,敏銳嗅到一絲來者不善的意味。

良齊也不惱,面上毫無愠色,仍然恭恭敬敬,溫文爾雅。

就這樣兩撥人大眼瞪小眼僵了許久,軟轎中才終于傳來兩聲極輕的敲擊聲,像是個暗號。

果然,一旁的使婆子得了令,上前小心翼翼地撩開布簾,一只佩戴着白銀纏絲雙扣镯的纖纖玉手順勢從轎裏頭伸出來,搭在了她的小臂上。

緊接着,一位天仙兒似的少女踩着蓮花碎步緩緩踱了出來。

她頭戴金絲香木嵌蟬玉珠簪,绾着寶藍玲珑點翠釵,身着銀紋百蝶度花裙,腳踏寶相花紋雲錦鞋。面若桃瓣,眼如水杏,身量纖細,款款窈窕,端得上是位名門閨秀。

只見這位閨秀走到良齊前邊兒,先是碧波婉轉淺淺一笑,後才開口道,“良公子何必妄自菲薄?現如今這長安城內誰人不知新晉的狀元郎驚才豔絕,舉世無雙。只不過封賞還未下,怎的就自貶稱‘草民’呢?”

良齊一禮未畢,仍低着頭不去看她,恭謙地道,“小姐過譽,草民不懂規矩禮法,嘴拙笨得很,讓徐小姐見笑了。”

沈輕聞言愣了愣,新晉狀元郎?良齊是新晉狀元郎?

不過她沒愣多會兒,姓徐的炮筒子就打過來了。

大小姐像是剛瞅着良齊身後還站了個活物似的,斜睨了一眼,狀似無意地問道,“這位是良公子的婢女嗎?”

婢女?

沈輕的眼沉了沉,心說你們全家都是婢女!

她有心一杵子怼回去,但并不想來長安第一天就給良齊惹麻煩,遂只能閉口不言,扮起了啞巴。手卻藏在袖擺裏,悄悄掏出了根銀針。

這位妹妹怕是不知道何為“禍從口出”。

倒是良齊聽罷直起了腰身,隔開了徐小姐探究打量的視線,笑眯眯地回道,“不,這是我愛妻。”

“......什麽?愛妻?!”徐小姐霎時間怔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向他背後。

其實不僅是她愣住了,連捏着銀針正欲使壞的沈輕也愣住了。

她與良齊的确私訂過終身,可席未辦,禮未成,聘媒未下,這帽子扣在腦袋上,不尴不尬的。

但對面大小姐一臉被地震崩過的表情極大的取悅了她,腕子一翻将銀針收好,人五人六的上前輕喚了聲,“民女沈輕,拜見徐大小姐。”

這倆人一唱一和分外默契,徐大小姐捏着六菱紗扇的指關節都泛起了白,臉上青一陣紫一陣,看上去着實被氣得不輕。

她死死盯着良齊,咬牙切齒地問道,“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小姐說笑了,我說的什麽,我自己怎會不知。”良齊依然挂着張溫潤如玉的假臉,若不是沈輕瞄到了他挑起的左眉,幾乎也要被他騙過去了。

這孫子指不定又憋什麽壞呢,沈輕在心裏暗暗地想。

徐小姐滿目通紅,緊緊咬着下嘴唇,僵了半晌最終氣的一跺腳,扔下句“良齊你別後悔!”便徑直回了轎子,怒氣沖沖下了令。

一排人就這麽怎麽來的怎麽回了,要多跌面兒有多跌面兒。

待擋路的都撤了,沈輕才好整以暇地偏過頭問道,“這是個哪家的熊玩意兒?”

良齊“哈哈”一樂,重新牽起她的手,眯了眯眼無所謂地回道,“大慶第一将軍南安侯徐巍之女徐惠然。”

沈輕:“......”

等一下!這熊玩意兒真能得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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