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仇怨

“徐巍,字伯庸,骁勇善戰,曾以一己之力平定南疆之亂。明靖十七年,先帝在位時期,沛王謀反,率八千精兵圍困太極宮。南安侯徐巍與禦史薛廉裏應外合,終大敗叛軍,活捉沛王。”

沈輕垂眼坐在禦賜的狀元宅內,默默地看完有關南安侯的生平事跡,擡眼看向對面斜靠在玫瑰椅中的懶散人,涼涼地道,“女憑父貴,這徐惠然乃是将門侯爵之女,人又花兒似的好看,說到底終是狀元郎高攀了,人家意欲與你共結連理,怎就一口回絕了呢?”

良齊笑吟吟地看她,抱着醋壇子的沈輕像顆熟透的紅果兒,總是讓人忍不住想咬一口,嘗嘗內裏甘甜的汁兒。

他先是不要臉地湊過去輕捏了一下沈輕的臉頰,讨了頓嗔打後,才從內服裏小心翼翼地掏出個香囊來。

香囊錦帛面兒上的鴛鴦織神魂具現,像是活了一般。花紅嫩綠的絲絲勾線處,連半點兒髒污都沒,恍若剛繡完時的樣子,可見這人一直都是貼身小心揣着的。

良齊摩挲着香囊上的珍珠結,慢悠悠道,“我早已心有所屬,何故再去撩撥她人?況且.....”他偏過頭,嘴角挂着寵溺的笑,“婚約之事,豈敢兒戲?這就跟占茅坑兒似的,一人一個坑兒,我又不是那蜘蛛精八條腿,占倆坑幹什麽?”

“......良齊!!”沈輕被他這“左一個茅坑右一個茅坑”往自己身上安給惹怒了,撲棱着就要過去撓他,誰料卻被人狠狠捏住了腕子往前一帶,腳底一歪直接墜入了個溫暖安定的懷裏。

瞬間,大片大片醇厚圓潤芬芳馥郁的檀香味兒順着鼻腔湧入身體,像是道沖天紫荊雷,直劈得她從裏到外炸了個姹紫嫣紅。

良齊不顧懷中人的呆若木雞,輕輕将下巴擱在她肩上,滿足地深吸一口氣,阖上眼,低低地說道,“丫頭,我真的好想你。”

那聲音,如同倦鳥歸巢,游魚入海,癡迷且溫柔。像是直接在沈輕腦子裏放了把火,燒得她從頭頂開始拼命向外噴煙。

她紅着臉手忙腳亂地推開環锢腰間的手,逃似的坐回椅背,幹幹巴巴地逼迫自己轉移視線,重新看起剛才那張記錄徐巍生平的紙。

可這重新一掃,卻忽地發現些古怪。

“怎麽了?”良齊發覺她表情微變,收起了玩鬧心思,走過來問。

沈輕将紙張遞給他,指了指最後一句疑惑地問道,“徐巍乃大慶朝第一将軍,手握兵符,殺伐果決,勇猛異常。沛王率兵圍太極宮,僅有八千人。按理說,南安侯動動手指頭就能把他捏死,為何還要多此一舉跟一個小小禦史裏應外合呢?更何況,宮中不是還有禁衛軍嗎?”

她本是無心一問,卻見良齊一直挂在嘴邊的笑陡然僵在了臉上。

不愧是他的阿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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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齊曲起了手,慢慢緊握成拳。

說,還是不說?

他只是稍一思量,便有了主意。

沈輕是他的妻,是要與他共赴一生之人。既然她決意留在長安,那瞞她越多,便越容易将她置于危險中。

良齊伸開手,起身将香囊收好。轉身從身後的書架上掏出另一份生平紙來遞給沈輕,示意她打開看看。

“這是什麽?”沈輕有些好奇,接過紙張攤開一看,“咦?這是薛廉的生平?”

“嗯,沒錯。”良齊踱步走到窗邊,背對着她,眼神有些發飄。

園子裏的秋葉被風從枝叉上吹離,由高空墜落。打着旋兒葬于泥土,埋骨地下。

沈輕一字一句地念道,“薛廉,字慎公。奸詐陰險,淩弱暴寡。明靖十七年,沛王率半數禁軍與親兵公然謀反,圍困太極宮。南安侯徐巍與禦史薛廉聯合奮戰,共同擊潰沛王叛軍,護駕有功,得先帝賞識,破格提升進入內閣,從一品。明靖十九年,俞淮八洲雪災,薛廉奉聖命前往鎮災,僅用四個月便平定災禍,百姓得以恢複生計。民間自發組織上呈萬民傘,懇請朝廷獎賞薛廉。”

讀到這兒,沈輕有些迷糊,這薛廉幹的都是好事兒啊,并且幹的貌似還不錯,萬民傘都得了,那可是青天大老爺才能得的。為何一開頭卻又評價“奸詐陰險,淩弱暴寡”呢?

她壓下了心裏的疑惑,接着往下讀,“明靖二十一年,薛廉推行’軍屯新政‘,反響良好,大大縮減軍備饷銀。致使國庫充盈,戰備豐足。同年,薛廉晉升為內閣首輔兼太子太傅,正一品。”

嚯,這人都當上太子的老師了,還是內閣首輔,這時候說他權傾天下也不為過,畢竟比他官兒大的就只剩穿龍袍的那位了。

沈輕擡眼看了看良齊,見那人背對自己斜靠在窗棱上,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着,似乎沒有讓自己停下來的意思。

她垂下眼,接着看下去,“明靖二十二年,吏部侍郎吳平之聯合戶部、刑部等八人齊齊上奏,列舉薛廉貪污受賄、結黨營私、專權擅勢等共計十三項罪證。龍顏震怒,命大理寺徹查此案。”

沈輕愣了愣,這人也太命途多舛了些,一品的位子還沒坐熱乎呢就讓人給參成這樣了。

“同年秋,大理寺搜查薛廉府邸,發現其私藏兵器千餘件,受賄糧食三千六百餘石。內房寫有大不敬之文,藐視皇權皇威,欲有謀反之意。先帝怒極,責其下昭獄。”

良齊的眼睫垂着,在鼻梁處打下一片濃濃的陰影。他的臉越來越蒼白,似乎有人慢吞吞地将他身上的血盡數抽了個幹淨。

“同年冬,薛廉所犯罪證皆一一查實。先帝念其功勳,只判其夷三族,薛府上下滿門抄斬,共計......共計一百一十八人.....”沈輕越念越心驚,什麽叫“念其功勳”?都顧舊情了還夷三族?!殺滿門?!

“怎麽了?”良齊側過頭,淺淺一笑。他面無血色,聲音卻一如既往的溫潤好聽,“丫頭,怎麽不念了?”

沈輕心頭掠過一絲不太好的預感,她定定神,接着看下去,“薛廉處以五刑,先黥、劓,斬左右止,笞殺之,枭其首,其骨肉于市;其妻蕭氏,處以.....處以車裂;其嫡子薛猛,處以腰斬之刑;其庶子、二女皆處以.... 炮烙......”

她看不下去了,刷一下将紙疊好,定定看向良齊,只覺着呼吸有些困難,指尖發麻。

本應是一代良臣,最後卻落得.....落得如此下場......

為何他要讓自己看這個?

良齊像是讀懂她臉上的表情了似的,僵硬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股深深的悲意來。

他緩緩道,“薛廉其罪,本應誅九族。先帝念其功勳卓著,只夷三族,抄滿門,這難道不是天大的恩寵嗎?”

沈輕愣了愣,起身慢慢走過去。近了才發現良齊的肩膀在微微發抖,臉已經白的有些發青了。

“怎麽了?”她一把攥住了良齊的手,只覺得心疼,急切地問道,“怎的這麽涼?我叫下人幫你燒個暖爐來。”

“阿輕......”良齊反手握住了她,用了很大力氣,像是快要溺斃的人抓住了根浮木。

他緊咬着牙關,說出來的每個字都像是破碎的瓷杯,顫得不成樣子。

“阿輕.......你知道嗎?‘良齊’是我母親為我取的,這個名字.....我珍藏了十三年。”

沈輕覺得自己渾身仿佛都浸在冰窟裏,良齊的每一個字都讓身上的寒意更深一層。

“我的出身很卑微,卑微到所有人對外都瞞着。僅僅因為父親某次酒醉,偶遇了浣洗的阿娘......”良齊盯着沈輕的手,有些怔愣,思緒好像飄回了那個深夜,斷肢殘臂,血流成河,哭號遍野的那個夜晚。

“可是,府邸裏的人皆心善,父親也是,他們對我很好,總是抽時間就回來看我。我非常,非常喜愛他們,也從未怪過他們。但十三年前,一切都變了.....”

是啊,一起都變了。

良齊從心底裏相信,相信那位時時刻刻将天下蒼生存于心間的人不可能會迫害百姓、專權擅勢,可那震懾天下的十三條罪狀卻板上釘釘。

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阿輕,我其實,不姓江,也不姓良.......”良齊注視着她的眼睛,笑了下說,“我姓薛,我是內閣首輔薛廉的私生子,薛良齊。”

“我的母親是位賤奴,某日深夜,醉酒的父親回到府邸,偶遇阿娘......便有了我。可這種事情,傳出去太過難聽,當時祖奶奶......當時太夫人做主,将這事兒瞞了下來,我便作為賤婢的私生子,被趕出了薛府。”

他兒時只敢遠遠望着那碧瓦朱甍雕闌玉砌的大宅子,卻無法向前一步。即便心底清楚的知道,這是他的家,他本應住在的地方。

可不能回去。

父親曾說,等他再大些,再大些就能回去了。

他九歲前每天都在幻想着,期待着,懵懵懂懂得像只無腦的小獸。

可誰知,世事無常。

這麽多年,發生了那麽多不堪設想的事,他所設想的卻一件都沒有發生。

作者有話要說:  【夷三族,處以五刑,先黥、劓,斬左右止,笞殺之,枭其首,其骨肉于市】——夷三族這個刑罰史記來源于《漢書·刑法志》,我不會标注釋,只能這樣寫一下了,各位不好意思~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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