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謀劃

沈輕在良齊的手背上一下下揉搓着,好一會兒才見這人的皮膚恢複了些血色。

一百多條人命,良齊是背着這麽大的一個包袱長大的嗎?

所以他自小便是一副“我要算計天下”的樣子,也刻意學會了什麽叫“工于心計,深于城府”。

那一瞬,沈輕只覺得無比心疼。

可是心疼歸心疼,有檔子事兒,是必須先要弄明白的。

她擡眼看向良齊,輕聲問道,“那薛.....首輔大人是否真的藏兵欲反?專權獨行?”

良齊搖搖頭,實話實說,“我不知道,那時我尚且年幼,也并不住在薛府之內,對其中的細節知之甚少。”頓了頓,他沉聲道,“可我不相信。”

一開始他只是在心裏不信,不甘,并未下定決心身入朝野。

直到三年前的某一日,他忽地發現自己身邊居然有探子監視。

這可真是奇了怪了,他只是個普通酒樓掌櫃的養子,既無錢又無權,哪兒勞得動請人三天兩頭的監視呢?

思來想去,他身上約莫只有一件事兒夠得上“驚天動地”——那就是他的身份。

當年薛府抄家,他娘親是登記在冊的賤奴,白紙黑字兒的跟着填了命。獨獨剩他,既不住在府邸,又無實名造冊,太夫人的一腔嫌棄卻也讓狗崽子似的良齊生生撿了條命。

他本就出生低賤卑微,後又流落江南十餘載,按理說,如果不是刻意探查走訪,不可能再把他的身份翻出來。

除非.....

“有人知曉了薛府并未盡數死絕,有個私生子遺落江南,所以派人在我身邊觀察我。他們這樣盡心竭力,只會讓我覺得他們怕我,怕我會成為威脅。”

良齊拉着沈輕坐在椅子上,神情已經恢複如初,只聽他淡淡道,“他們既然害怕、監視,那當年的事,必然有些別的什麽隐情。所以我偷梁換柱來到長安,為的就是查清十三年前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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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句話,他沒說出來,不過沈輕卻在一瞬間懂了。

那句話就是,“我還要為父報仇,為那慘死的一百一十八條人命報仇。”

沈輕沉吟了半晌,注視着良齊,目光篤定地道,“好,我會幫你。”

三日後,宮中傳來了良齊的頭一份兒告身——授編修,入翰林院,從七品。

“雖然是個還不如蒼蠅大的小官兒,不過也算半只腳入了內閣了。”沈輕拎着告書,貓兒似的窩在美人靠上,懶洋洋道。

她說的沒錯,大慶幾百年以來,朝堂中有個不成文的規矩,那就是“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

每一位曾經呼風喚雨、只手遮天的內閣宰輔,都是從翰林院的端茶倒水、編纂抄書開始的。

無論你有多大的後臺,就算硬如長城,想爬上那個位置,也得老老實實地走這一遭。

良齊在旁邊斟了杯茶,慢悠悠道,“這是個好差,編修接觸的都是史記,我想查點什麽東西,也方便些。”

“到時候你記着帶一份百官的生平記錄回來。”沈輕接過茶慢慢品着。

“哦?你要這些幹什麽?”良齊挑眉看她,嘴角勾起抹壞笑。

“當然是知己知彼,”沈輕目光灼灼,輕聲地說道,“先是要搞清楚,薛首輔當年是不是被冤枉的。倘若他是被冤枉的,那陷害他的人必然在這滿朝文武中。多了解敵人一點,總歸沒有壞處。”

隔着袅袅白霧,良齊只覺着他的小丫頭,比想象中的還要聰明些。

有些姑娘只會喝茶撫琴争夫寵,而他的阿輕則快運籌帷幄當諸葛了。

良齊呷了口茶,假裝為難地道,“可你一個姑娘家,也碰不上那文武百官啊。”

“我碰幹什麽?不得你去嗎?”沈輕知道他是故意逗自己,拉長調子,漫不經心地說道,“薛首輔已經身殒,史料裏必然只記載了他的罪狀。而想要還原當年的經過,只能從知情人嘴裏摳出來。可你也得先知道那是個什麽樣的人,才能對症下藥讓他吐真言不是?”

良齊看着她搖頭晃腦的樣子啞然失笑,修長白皙的手指點了點方桌溫聲說道,“那我們先從這三個人開始。”

“哪三個?”沈輕一聽他居然已經有了想法,趕緊一骨碌爬起來,急切地問。

良齊笑着揉了揉她的腦袋瓜,擡手沾着茶水在桌上畫了幾個圈兒。他垂眸斂目,将一派肅殺藏于眼底,輕聲道,“第一位,當年寫狀子的首告——曾經的吏部侍郎,現任的吏部尚書吳平之。第二位,當年搜查薛府的大理寺卿,現任的內閣首輔周璁。第三位,就是第一将軍南安侯徐巍。”

沈輕愣了愣,擡頭問,“其他兩個我都懂,最後一個徐巍是為什麽?他跟薛首輔的案子八杆子打不着一塊兒去啊?”

良齊轉着瓷杯,緩緩開口,“據前朝史料記載,沛王只率了八千精兵,同時封鎖東西南北四大宮門。可整個太極行宮,即沒有禁軍統領出來對抗,又沒有錦衣衛指揮使出來護駕,可見那兩人都是收了好處的,平叛後皆被誅了九族。當時父親恰巧就在行宮,危難時刻,他命了小太監從狗洞爬出去通知一個人速速前來救駕,想必,對那人應該是及其信任的。”

“那人是徐巍?”沈輕問道。

“是。”良齊點點頭。

“那他應該是薛首輔的摯友了?”

聞言良齊笑了笑,“我不确定。”

他真的不确定。

徐巍乃是一品軍侯,世代為将。父親則是三品禦史,妥妥的文官。兩人既不是同一師門,又一文一武,中間隔了道天塹。按理說,能夠上個點頭之交還得是互相看順眼的情況下,像這樣沉重的信任又是何時因何故建立的?

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問題,徐巍與父親曾經共患難過,想必應該是了解父親為人的。良齊很想聽一聽,是否真如史料記載的那般“奸詐陰險,淩弱暴寡”。

這也是他故意在放榜後挑着徐府附近轉悠的原因,想找機會設計一起“偶遇”,先混個臉熟。

可老天爺跟他開玩笑似的,守株待兔的兔子沒逮着,倒撞上個徐家的大小姐徐惠然。

然後又是場亂七八糟的孽緣。

現在他不僅回了徐惠然的紅線牽,還當衆下了她的面子。這兩件事兒摞一起,就像把刀,直接斬斷了他與徐巍間建立友好往來的所有可能性。

換句話說,徐巍沒拎着劍殺上門來就已經謝天謝地了。

現在再想同他建立深交,必然不太可能,眼下只能慢慢來。

許是看懂了良齊晦暗不明的臉色,沈輕湊過去,故作神秘道,“你也別擔心,你跟徐将軍之間不就缺個牽線搭橋的麽?我來。”

“哦?”良齊來了興致,他剛才并沒有把沈輕計算在內。如果她要幫忙,那事情倒是好辦得多。

“敢問夫人有何辦法?”

沈輕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你是為了我,才招徐惠然記恨,也是因為這個,才斷了你與徐巍交好的可能性,這些我懂。你縱然多謀善斷,碰上這等閨閣之事也必然也會受到摯肘。所以,解鈴還須系鈴人,徐惠然這一團亂麻,只能我來解。”

她這番話說完,良齊就明白了她想幹什麽。

兩人如同三年前一樣,相識一笑,一拍即合,狼狽為/奸起來。

那次談話過後,良齊便日日上朝。沈輕則是雇了兩三名粗使婆子做些灑掃蒸煮,買了個丫頭做婢女。

那丫頭年芳十六七,手腳麻利,話不多,長了副冷臉相,端站着的時候,清清淡淡的,可人很機靈,也很聽話。

因為缺少些煙火氣,沈輕便給她取了個名兒彌補,叫金棗。

這天,金棗照例拎着副行囊踏入了長安城內一家富麗堂皇的的繡坊內。

那前廳的女倌兒一看是她,便面露喜色,拎起裙擺一溜煙兒地小跑過來,笑嘻嘻道,“哎喲!棗姑娘可讓我好等!這都五天啦,姐兒幾個真是盼你盼得眼都瘸了!”

“說什麽渾話呢?”金棗故意兩眼一翻,扔過去個大大的白眼兒,随手将行囊擱在廳桌上,漫不經心道,“東西在這兒,趕緊叫你們的人出來估價兒吧。”

“好好好,姑娘且坐。”女倌兒不敢怠慢,風似的朝內房裏奔去,不消片刻便帶出來名婦人。

那婦人合中身材,有些年紀卻保養得當,鼻膩鵝脂,觀之可親。

她就是此間繡坊的鳳娘,姓王,人稱王鳳娘。

金棗看見王鳳娘也不打招呼,拿捏着姿态,擺出副冷臉,好像極瞧不上她似的。

王鳳娘的“觀之可親”都挂在明面兒上,旁人看不見的內裏卻是翻江倒海的妒意。

她沉了沉步子,将惡毒詛咒的話在舌尖繞了一圈兒後又用牙咬碎了咽回肚裏,強逼着自己扯出副笑臉去貼對面人的冷屁股,“金棗姑娘,你來啦。”

金棗聽着這句咬牙切齒淬滿寒意的招呼,眉頭蹙了起來。冷哼一聲指指行囊,意思是:“別廢話了,趕緊辦事兒吧”。

作者有話要說:  【告身】意思是古代的任命書。

我不會标注釋,就只能這樣解釋一下,對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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