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圈套
王鳳娘壓了壓幾欲暴起的手,徑直走向了金棗帶來的行囊,朝一旁的女倌兒遞了個眼色。
女倌兒立刻了然,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打開了行囊。待她看清裏面的東西後,瞬間兩眼發直,呆若木雞,低聲驚呼道,“哎喲我的娘勒!這.....這.....”
“嚷什麽嚷,第一次看不成?!”王鳳娘瞧見那女倌兒沒見識的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
她本是長安城內第一大繡坊——靈絲坊的當家鳳娘,每日不知有多少官家小姐要特意來尋她為自己縫制繡品,衆星捧月似的得意洋洋。
可以說,除了宮裏出來的帶着“皇”字兒的東西,遍尋城內沒有人比她的技藝更為厲害。
但凡事,都怕沾上一個“除非”。
除非那天午後,金棗沒有走進靈絲坊。
王鳳娘在心裏罵罵咧咧,上前一把推開女倌兒,打算自己個兒将東西拿出來。
可她只略微掃了一眼,登時像被雷劈了似的僵在原地。
只見行囊內放着把泥金真絲绡麋團扇,扇面兒上繡着的是幅“百鳥啼春圖”。
奇的并非是這圖,“百鳥啼春”是每位繡娘皆會的入門圖,于團扇上繡此圖的更加比比皆是。
奇的是金棗帶來的這把,每只春鳥身上的羽毛根根分明,所用絨線絲細如發。不知她用了什麽法子,在陽光底下一照,那鳥兒身上像鍍了層七彩銮金邊兒了似的,彩繡輝煌,神搖目奪,令人眼迷心蕩,神醉魂往。
王鳳娘差點兒把後槽牙咬碎了,才堪堪穩住了身形,她繡的春鳥一樣栩栩如生,魂靈俱現。可她無論如何都繡不出來這七彩的還會溢光的鳥兒,每只都跟鳳凰踏春似的好看。
這金棗攏共就來過坊內三次,算上這次是第四次,每次都只帶一樣繡品。可每一樣,都如同銀河九天上掉下來的仙品一般,讓王鳳娘嫉妒得像被火烤的蠶豆。
她瞥了一眼氣定神閑的金棗,恨不能直接找人把她捆了将腦子挖出來看看裏面都裝着什麽東西。
不過不行,有人正巴巴兒地等這東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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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金貴,可是她連同整個靈絲坊都得罪不起的。
想到這兒,王鳳娘擡手用羅布将團扇扣住,轉身扯了個笑,僵着一張臉涼涼地道,“棗姑娘,咱也是老熟人了,我也不跟你交那些虛的,一錠金,怎麽樣?”
金棗清清冷冷地站起來,看也沒看王鳳娘,只是伸出玉指兒比了個“二”,意思很明顯,一錠不行,得兩錠。
王鳳娘背在身後的手狠狠攥了下帕子,終是點點頭,命女倌兒從廳裏頭拿出兩錠金,用棉帛包好了遞給金棗。
待那綠蘿身影消失在門口後,王鳳娘朝地上用力啐了一口,怒氣沖沖地道,“呸!什麽東西!等我找出你這手法的秘密,定然讓你吃不了兜着走!”
身後的女倌兒從行囊裏将團扇拿出來,看一眼在心裏驚嘆一聲。她熟門熟路地從後架子上取出個扇架,将金棗帶來的“百鳥啼春”小心翼翼地擺好,再用幔紗輕輕罩上,安放在前廳最顯眼的位置。做完這些,才依依不舍一步三回頭的重新迎客去了。
再說這棗姑娘,揣了金子并未走遠。而是來到靈絲坊斜對面兒一酒樓內,跟堂倌要了張二樓靠窗的桌子,随手點了兩盤小菜。透過一方四平窗,目不轉睛地注視着下頭門庭若市的靈絲坊大門。
金風玉露,天高雲淡,街道上零星落着片片秋葉。
午後最曬人的日頭剛過,金棗一眼便瞧見西邊兒街頭上來了群浩浩蕩蕩的兩列侍衛,中間簇着頂漆紅小轎。
“來了。”
金棗呷了口茶,盯得更為認真起來。
軟轎落地,旁邊兒一使婆子恭恭敬敬地伺候着轎裏的金貴小姐,一步一蓮花地緩緩走進靈絲坊。
金棗捏緊了瓷杯,感覺有些緊張。
好在只過了半炷香的功夫,那小姐便手執一柄團扇,淺笑吟吟地出來了。
她似乎對那團扇極為喜愛,在青蔥玉指間來回翻看着,臉上充滿驚喜之意。
金棗将一切盡收眼底,不動聲色地起身留下些碎銀,跟小二道了聲“不用找了”便飄然而去。
她快步拐出此街,一路疾行,奔到了自家府邸的後門,直接隐了進去。
沈輕正坐在內房中的繡繃前,耐心地劈着絨線。
這一根尋常絨線須得均分成三十二份,要比那頭發絲還細上幾圈兒,才能浸染上不同的顏色,用“錯針繡法”繡出流光溢彩之感。
這繡法針腳,就算親眼瞧見了,再練上個十年八年的,沒悟性天份的人,也斷然完不成。
這是手絕活兒,與沈輕“骨針繡魂”的絕技并齊,名喚“針黹(zhǐ)”。
金棗立在門外,垂首躬身地輕喚了一聲,“夫人,我回來了。”
沈輕手裏的活兒沒停,回了句“進來”便繼續忙着拆線。
金棗擡腳邁入,朝沈輕行了個禮後将懷裏揣着的錦帛雙手遞上,溫聲道,“夫人,扇子賣了兩錠金。”
沈輕緊盯着手裏的絲線,似乎案子上放着的不是金子,而是兩錠大白菜。
她垂眸問道,“那人可拿着咱的東西了?”
金棗恭敬地回道,“拿着了,奴婢親眼瞧見徐大小姐手執咱的扇子從靈絲坊出來,很喜歡似的來回看。”
沈輕心說能不喜歡麽?這一手絕活兒連宮裏能繡出來的也不會超過倆人,有一個還已經去見閻王了。
為了能把徐惠然勾搭進自己的局裏,她可是連看家本事都拿出來了,這幾天累的後腦勺都快禿了瓢。
沈輕抖了抖手中的線團兒,淡淡地說道,“等最後這件藕絲琵琶衿上裳完成了,你再拿去靈絲坊,之後便可以告一段落了。”
“是。”金棗答完便靜默地站在一邊,化成了根人形木頭樁子。
主仆倆一坐一站,臉上都是一派冷冷清清的淡漠,倒像是一家人似的。
時間就這麽往後推了月餘,一日良齊下了朝,端坐在府內的茶室。
他只穿了身簡單素淨的綏帶白袍,袖口輕挽着,露出骨節分明白皙削瘦的手腕來。
灰綠色的葉梗子待在沸水中泡出袅袅茶香,良齊便慢慢斟了第一杯推給了旁邊百無聊賴的人兒。
沈輕從不品茶,每次都跟灌烈酒似的一口一杯,惹得良齊一陣笑。
樂了半天,良齊偏頭看她柔聲道,“聽說徐府的大小姐病了。”
沈輕眼睫顫了顫,低低地笑了一聲說道,“他家終于瞞不住了,就算遍訪名醫,這時間也夠長的了。”
良齊轉了轉瓷杯問道,“不知阿輕用了什麽法子?聽說連宮裏的太醫都去了幾撥兒,可貌似并沒有什麽用。”
什麽法子?
沈輕并未将毒譜的事兒告知良齊,那畢竟是沈大娘子留給自己唯一的秘密與傳承。
所以她随意打了個哈哈,将原因搪塞了過去,只道,“施了點小手段而已,我本就長在鄉野之間,那些養在宮裏錦衣玉食的太醫哪兒能清楚這天寬地闊中的種種東西呢?他們是治病的,解毒這種事兒,還得我來。”
她朝良齊那邊湊了湊,壞笑了一下輕聲說道,“現如今你只要‘不小心’透露給徐巍我會看病解毒這種事兒就行了。”
良齊面色溫潤沉靜,眉梢卻高高挑着,眼底一片笑意說道,“好。”
把消息透給徐巍并不難,難的是,不能讓徐巍察覺到他們是故意的。
這也是沈輕費勁地打聽清楚徐惠然常去的繡坊,從中繞了一大圈兒的原因。
她一早便去靈絲坊探查過,徐惠然每月來五次,日子都是固定的。
王鳳娘的次次都陪着這位徐大小姐挑,挑的有九成九都出自她手。
她自诩長安城內技法第一,傲睨萬物。最最讨厭別人比她強,哪怕只有那麽一星半點兒,她也會借着年歲長些百般打壓,讓所有出頭冒尖兒的繡女都被扼殺在搖籃裏。
這樣一個人,怎會容忍金棗帶來的那些驚豔絕倫的繡品存在呢?
所以,沈輕利落的打了個時間差。
她命金棗第一次帶去的,是件翠紋織錦羽緞鬥篷。那上面的每片羽毛都是用三十二開絨線染了銀漿撒了銀粉繡成的,整件鬥篷恍如星月交輝,銀河傾瀉。
王鳳娘第一次見便久久不能言語,眼瞪的如銅玲般。
如同沈輕料想的一樣,王鳳娘第一想法就是立刻将此件繡品藏起來,萬萬不能被其他官家小姐看見。
可沈輕是算好的,王鳳娘深陷驚詫之中時,徐惠然便掐着點兒款款而來,自然一擡眼便瞧見了她手中那件羽緞鬥篷。
登時,徐惠然眼都綠了。
她從未見過如此好看的鬥篷,更從未見過如此飄然若仙的繡品。
這樣上上乘的好物,侯爵之女怎能不喜?又怎能不要?
那王鳳娘本就心胸狹隘,鼠肚雞腸。見瞞不住了,便眼一橫,自私得将東西歸于自己手下,刻意隐瞞了金棗的存在。
這便像只莽撞蠢笨的兔子,一頭紮進了沈輕的圈套。
作者有話要說: 把一根絨線劈成三十二根,這是蘇繡的一種方法,現在還在沿用,特別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