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識破

孟昭元年冬。

歲暮凋寒,長安城迎來了今年的第一場大雪。

在這寒冬臘月的年尾巴裏,吏部同時發出了兩份告身。

與良齊料想的一模一樣。

第一份,原吏部郎中胡宗明升晉州知府,于孟昭二年三月初八前到任,正四品。

第二份,原翰林院七品編修良齊升吏部郎中,即刻到任,從五品。

兩份告身一出,滿朝嘩然。

胡宗明沒什麽問題,有意思的是這位編修。

要知道,良齊任編修進翰林攏共才仨月不到,就算是狀元及第,殿試榜首,這七品升五品,從翰林到吏部,速度也太快了。

大慶朝文官以內閣三學士為首,下設六部九卿,再到地方官制。

若是讓百官評選“最想任職的司設”是哪兒,絕大多數必然要選吏部。

不為別的,就因為吏部手裏捏着所有人的命脈——它讓你往東,你不能往西。

吏部下設四清吏司,分別為文選、驗封、稽勳、考功,你能不能當官兒,能當什麽官兒,什麽時候能當官兒,去哪當官兒,這全在吏部的管轄範圍內。

換句話說,吏部尚書吳平之,一只手攥住了大部分官員的前途。

吳平之此人,因油水貪的太多,愣是撐出了個溜光水滑的“宰相肚”。再加上他一張臉又圓又白,見誰都是“未語笑三聲”,故而養出了副喜氣洋洋的樣子來。

連內閣首輔周璁也曾笑他“懷裏抱條魚便可去當年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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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慶為官,若是你想出頭,請前方左拐找吳尚書,切記要帶上你的“禮物”。

什麽?你說你得罪了這位大人?那不好意思,請速速收拾行囊,去邊疆那鳥都飛不過去的地方喝土吧。

吳大人只手遮了大慶朝的半邊天,那是賺了個盆滿缽滿。向來都只有別人上趕子讨好他的份兒,極少能碰上紮手的硬茬子。

可極少,并不代表沒有。

這不,今兒就來了一位。

良齊穿戴好新的朝服,從嘉猷門而進,款步走過長長的芳林街,徑直來到了威嚴煌煌的吏部大門前。

他并未着急進去,而是仰頭凝望着懸于房梁之上的鑲金匾額。

那匾額上所印的“公正持衡”四字乃是先帝親筆所書,蒼遒有力。

良齊一動不動地伫立在原地半晌,喃喃的把“公正持衡”來回念叨了三遍,才扯出抹不易察覺的笑來。

挂羊頭賣狗肉,惡心。

他撩起朝服下擺,端正了下表情,慢慢悠悠的擡腳上了樓梯。

良齊新官上任,還是從吳平之手底下親自撥出去的告身。一大早,尚書大人便窩在自己四尺見方的公桌前等這位新人。

倒不是他閑出了屁,而是因為這新人來頭實在不小——起碼他為官近二十載,從沒見過南安侯徐巍放下身段親自來找他,旁敲側擊的想讓他提點誰誰。

裏面的彎彎繞繞徐侯爺雖沒有明說,但吳平之何許人也?爪牙遍布朝野上下。只稍一打聽,便理清了此事的來龍去脈,他只道這小小編修竟也是個有才能的。

吳尚書心裏小算盤打的噼裏啪啦直響,若是能将此人納入自己麾下,豈不等于搭上了徐侯爺的大船?等日後尋個機會,請侯爺在皇上面前替自己美言幾句,那進入內閣榮升一品不就唾手可得了嗎?

他仿佛看見了一麻袋一麻袋的銀子和滿屋的美嬌娘,登時兩眼一眯,樂出了有些猥瑣的彌勒佛相來。若不是良齊長身玉立走進了門,只怕吳平之哈喇子都要流一桌了。

吏部正殿沒幾個辦事的官員,上梁不正下梁歪,叫得出名號的官兒們緊跟尚書大人的步伐,平時要麽是在喝酒拉關系,要麽是在去喝酒拉關系的路上。

良齊不動聲色地掃了一眼,便躬身垂首朝正上方端坐的吳平之行了個大禮,沉聲道,“下官良齊,升吏部侍郎,今來受命,拜見尚書大人。”

“免禮免禮,”吳平之微微一笑,裝模作樣地捋了捋胡須道,“日後我們便同部為官,良大人不必如此拘禮。倒是我久聞良大人大名,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啊!”

良齊仍舊垂着頭,心道你見個屁!咱倆離這麽遠,能看清我的臉才怪。

估摸着吳平之說完自己也反應過來有點假,便纡尊降貴的把屁股從凳子上挪了起來,大腹便便地朝良齊走來。

良齊見狀将頭壓的更低,把“伏低做小”四個字發揮到了極致。

這卑躬屈膝的樣子極大取悅了吳平之,他臉上的笑愈發深刻了。等走到人跟前兒,吳尚書便擡手親自将良齊扶直了身。

結果下一秒,吳平之的臉就僵了僵。

這位新來的吏部郎中,怎麽長得如此眼熟?

吳平之眯縫着眼,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他确信自己從未見過良齊,要不然以他老奸巨猾的程度不可能一點都想不起來,可頭回見面的人為何會有如此熟悉之感?

那張圓咕隆咚的臉閃過一絲驚詫,縱然吳平之掩飾的極好,卻依舊被良齊盡收眼底。

尚書大人.......原來是你啊........

良齊心底狠狠一跳,面上卻平靜無波。他裝孫子的功力已然大成,愣是一點也沒讓吳平之看出個一二三來。

他端上副假惺惺的笑,把溜須拍馬的詞兒說的冠冕堂皇,“下官今日得見尚書大人,實在是三生有幸。我自幼長在南疆邊關。粗鄙慣了,日後若是有什麽做得不對的地方,還望大人多多包涵,不與小人計較。”

吳平之忽略這一套詞兒,只挑出了個重點問道,“你是邊關人?”

良齊阖首道,“是,不知大人是否去過?”

吳平之若有所思地搖搖頭,朗聲笑道,“不曾去過,不過邊關距離長安甚遠,良大人這一路必然風塵仆仆,鞍馬勞頓吧?”

良齊道,“是,多謝大人關懷。雖然一路多遇艱難險阻,好在平平安安。”

“不錯,”吳平之拍拍他的肩,拉長了音調說道,“平安是福,日後良大人進了我吏部,只要朝乾夕惕,業精于勤,便可得百事順遂,福祿皆全。不知良大人是否懂我的意思?”

良齊何等精明?這種“提點”的場面話,稍一思量便明白了。

這是變着法兒的跟他要“禮錢”呢!

上任第一天,給頂頭上司點好處,送些禮,幾乎是朝內不成文的規矩。

可良齊本身就不是個守規矩的,況且,他入朝一不為升官,二不為發財,只為肩上背的百來條人命,斷沒有向吳平之送禮的念頭。

其實說來說去,最主要的原因,則是因為他窮。

所以他只當是自己缺了半拉心眼兒,沒聽懂尚書大人的言外之意,聞言裝出副頂天立地的正氣凜然道,“大人教訓的是,下官必定謹記在心,定為黎民百姓、江山社稷鞠躬盡瘁。”

聽他胡扯完,吳平之皮笑肉不笑地瞥了他一眼。尚書大人此時此刻心裏正裝着別的事,沒工夫去跟這人磨嘴皮子。既然不上道,不聽話,那以後如何發展,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想到這兒,吳平之背過手道,“良大人今日第一天入職,想必有許多事情要忙,我還有事,就先行一步。不多打擾了。”

說完他拂袖而去,良齊在後面又拘了個禮,朗聲道,“大人您慢走,日後有機會,定要去大人府上多多拜會——”

吳平之出了宮門,坐上了自家侯了半天的馬車,扔了句“速速回府”便兀自沉默起來。

他越看越覺得那人熟,可偏偏腦子就跟漿糊了似的硬是想不起來。

這人,到底是誰呢?

吳大人沒煩擾太久,等搖搖晃晃的馬車終于進了府,便迎過來一名矮瘦黝黑的男子。

那男子一身不起眼的長衫,扶着吳平之下了車,躬身道,“大人,您回來了。”

吳平之應了一聲便快步朝書房走去。

那黑男子緊跟在後面有些不解,開口問道,“大人為何如此着急?出了什麽事麽?”

吳平之想了想輕聲道,“我今日見了一個人,感覺甚為熟悉,可我與他是第一次見面......”說到這,他忽然像想起來什麽似的猛地轉頭喝道,“下九!你快去把吳郡那人的畫像給我找出來!我要看!”

被稱作下九的男人道了聲“是”便直接朝旁邊驀地一閃身,竟然原地消失了,可見是個輕功絕佳的。

待吳平之拖着一身贅肉呼哧帶喘地跑到書房,下九已經安安靜靜地立在一旁了。

一張畫着人像的宣紙端端正正擺放在窗下的方形書桌上。

吳尚書只拿起來瞧了一眼,登時愣在原地。

是了!

為何會覺得熟?

這人竟是自己三年前就開始差人監視的江尋!前內閣首輔薛廉的私生子江尋!

可他怎麽從吳郡,從自己手下的眼皮子底下逃出來的?還進宮考了狀元做了官兒?!

吳郡的那些暗樁難道都是死的嗎?!

吳平之一張臉一時風起雲湧變幻莫測。

“大人,您先莫慌。”下九在旁邊道,“吳郡的人每月都會傳來消息,上月不也傳回來‘江尋已經完婚,搬入新府,一切安好‘了嗎?按理說那邊兒應該沒出什麽大事兒,是不是碰上長相相似的了?”

他的一番話似乎點醒了吳平之。

尚書大人捏着畫像坐下,深吸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

對,良齊自稱“邊關人”,跟吳郡八杆子打不着一起去。

況且那邊的暗樁不可能悄無聲息就全被滅掉。

吳平之思來想去了半天,自覺也不太可能,但又放不下心,便轉頭吩咐道,“下九,你速速找人去一趟吳郡,務必要親眼确認江尋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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