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逆子
在長安城西邊兒,有一隅極為特殊的地方。
三條街道互相穿插着,逼仄陰暗的小巷血管似的繞在周圍。
與旁的燈火輝煌繁花似錦的地兒不同,這裏終日彌漫着一股深深的腐氣,沉重而腥。
街兩旁歪歪斜斜林立着破敗的木屋,像是一個個行将就木的老人,茍延殘喘着注視着灰蒙蒙的天。
這地方終日只經營着一項生意——賣人。
走南闖北的人販子、劫道搶掠的土匪、窮的揭不開鍋缺偏偏特別能生的爹娘,哦對了,還有沒地兒可去只能賴在這裏企圖讨一點零星賞錢的乞丐。
無數達官貴人眼裏那些陰溝的老鼠組成了這塊名叫“人市”的地方。
混亂,肮髒,卻又是個互遞情報的好去處。
沈輕穿着織錦鑲毛鬥篷,白茫茫的一片飄然落地,臉上的表情平靜而淡漠,像個踏雪仙子似的吸引人。
可并沒有人注意到她。
因為人市裏兩幫人正吵鬧的不可開交。
喧鬧的聲音順着呼嘯的北風一股腦兒的傳進了沈輕的耳朵。
“怎麽回事?”沈輕微蹙着眉問道。
“夫人稍等,待小的前去問問。”車夫将馬鞭擱在車沿兒上,剛要邁腿卻被沈輕攔下了。
“不用,你呆着吧,我自己去就行。”托昨晚上偷聽的福,她現在幹什麽都非得親自去瞧瞧才行。
車夫有些猶豫地跟上兩步道,“夫人,這地方可不比長安城其他的地方,亂得很,還是讓小的跟着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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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一個個的......都這麽不聽話呢?”
車夫本來一直都是曲着身的,這會子聽聞頭頂飄來一句不輕不重的訓斥,登時便有些發愣。
他下意識擡頭看去,只見沈輕兩只幽深的眸子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看。
那眼神裏裹着的東西太涼了,以至于天寒地凍間車夫後背卻沒來由的出了一水兒沉甸甸的白毛兒汗。
他忽地打了個哆嗦,不敢堅持,道了聲“是”便老老實實地退了回去。
沈輕滿意的收回目光,一步一腳印地朝鬧的最兇的地方走去。
離得越近,吵鬧聲越發清晰。
“放開!!你們放開我!!”
“把他給我拖回去!诶诶诶!別打!不準打!托回去就行!繩子呢?!用繩子給我把他綁起來!”
強搶民女....?
可......沒有女孩兒聲啊.......
沈輕快步走到人群包圍圈外,憑着身材嬌小費勁地扒開一票看熱鬧的,終于站到了最裏邊兒。
誰知,她眼還沒瞧見什麽情形呢,當頭就被揚了一臉的雪。
沈輕“......”
她憤怒地抹幹淨臉上的雪,心道這是誰?!活膩歪了不是?!
只見離她幾步遠外的地方,四五個小厮模樣的人正不停圍攻着中心一名青衫薄衣的年輕男子。
那名男子正以一個半躺的姿勢坐在一輛木板車上。他一手死死抓着木板車邊沿,另一只手正用力抱着木板車上坐着的一位滿臉是淚的老婦。
有小厮上前抓他的腳企圖将他拽下來,那年輕人就拼命蹬着,像風火輪似的一頓猛踹,小厮躲閃不及就會被他一腳踹開,在雪地裏滾出老遠。
剛才揚在沈輕臉上的雪就是摔在旁邊一小厮的傑作。
年輕人邊蹬還邊喊:“滾開!離我遠點!我不去!我死也不去!”
沈輕還注意到,她正前方站着個衣着極為華貴奢侈、年歲約莫二十□□的公子哥兒。
公子哥兒頭發梳的油光锃亮,肩上披着狐裘,大冬天居然還拎着把折扇。正氣勢洶洶地指揮着小厮,“快快快!飯桶!你們幾個抓他胳膊呀!快點給我把他拖下來!!”
沈輕只見過當街強搶民女的,沒見過當街強搶民男的。一時間場面太過混亂,她有點兒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該上前去報這一雪之仇。
在她暗自思忖時,隐約間聽見了身旁窸窸窣窣地談論聲。
“哎喲這個吳憲也太不是東西了,每回來這都得搶幾個.....他還偏偏好男風.......真是.......”
“誰讓人家父親尊貴呢?誰惹得起?我聽說,那年輕人還是進京來做官兒的呢,這不,也逃不過去麽.......”
“對對,我還聽說,被搶回吳府的,都是豎着進去,橫着出來呢!吓死人了......”
這些人聲音壓的極低,仿佛捏着嗓子說話似的。沈輕使勁兒側過去才略微聽見這一點兒,還聽了個稀裏糊塗。
吳憲?
父親尊貴?還姓吳.......?
難不成......
她正思考着,混亂的場面卻突然發生了變化。
一名小厮趁着年輕人不注意,從後頭爬上了板車,然後猛地一推,直接将那年輕人從板車上推了下來。
他抱着的老婦也因為受力過大而仰倒在地上。
老婦滿臉都是淚,嘴裏烏央烏央地發着囫囵不清的怪聲,兩條腿軟綿綿地叉着,像沒骨頭似的倒在地上也不起來。
沈輕一打眼兒看過去,兩條眉毛登時就擰在了一起。
居然是個又癱又啞的。
那名年輕人被三四個人按着依舊不停地大喊,“娘!!娘您沒事吧?!兒在這在這!!別怕!娘您別怕!”
離得近了些,沈輕才發現這人身形消瘦,兩邊臉頰深深凹着,臘月天兒裏居然只穿着一件又髒又薄的青衫,若不是雙眼依然炯炯有神,乍一看倒像是個逃荒的。
公子哥兒正眉開眼笑地指揮着小厮往他身上捆繩子,一把折扇甩的啪啪作響。
沈輕手腕一翻,将骨針藏在在指尖處。随即上前幾步,直接扣住了正奮力捆繩的小厮的手腕。
她的消白鬥篷在大雪中上下翻飛,臉上挂着與長相不怎麽匹配的清冷。忽然間在一群破銅爛鐵中竄出來管閑事兒,當下便鎮住了所有人。
人稱“吳憲”的公子哥兒最先反應過來,他執起折扇朝沈輕一點,怒喝道,“什麽人?!哪兒來的野丫頭也敢管老子的事兒?!你他娘的活膩歪了是不是?!”
吳公子站的遠感受不到什麽,可被沈輕扣住的小厮卻實打實地感受到了一股又冷又麻的刺痛從手腕上傳來,像是有一萬只螞蟻正細細密密地啃噬着那一小塊皮膚。
寒冬臘月裏,小厮額頭漸漸鋪起一層薄汗,整個人都疼的抖成了片搖搖晃晃地落葉。可偏偏半邊身子都是軟的,壓根兒使不上丁點兒力氣,連舌根都像是凍住了似的發不出聲。
他驚恐地看着沈輕,不知這是個從哪兒飛出來的妖孽。
沈輕不緊不慢地收了針,而後輕輕推了一下那名小厮的肩,那人立刻就跟斷了線的風筝似的直直仰倒在地上——除了眼珠子還會動以外,其他地方就跟旁邊癱了的老婦一樣僵硬無比。
衆人登時便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弄懵了,幾個本來按着年輕人的小厮也猛地松開了手後退幾步,形成一個簡單的包圍圈護着身後的公子哥兒。
沈輕不鹹不淡地瞥了一眼同樣發愣的年輕人,緩緩說道,“還不趕緊起來?”
這話音像是警鐘,敲回了年輕人的神智。只見他使勁兒一抖,身上還沒綁緊的繩子便落了地,他急急忙忙起身朝沈輕道了聲謝便飛奔過去扶他那又癱又啞的老娘了。
見自己心心念念要抓的人跑了,吳姓公子哥兒終于發了個後知後覺的飙。
他指着沈輕大吼一聲:“臭丫頭!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沈輕眯縫了一下眼睛,漫不經心地說道,“我管你是誰?”
她這句話像是點着炮仗的火星,吳憲當場被撩炸了膛,他暴跳如雷道,“老子他娘的是當朝吏部尚書吳平之的兒子!!你又是個什麽玩意兒?!光天化日跑出來找死是不是?!”
果然。
一開始只知道那老胖子貪,現在連兒子都披着狐假虎威那一套招搖過市。
看着眼前被折騰的凄凄慘慘的老婦和她兒子,沈輕沒來由地心裏一揪。
她偏頭朝吳憲看過去,腦海裏回想起剛才聽來的一耳朵談論。
“聽說進那吳府的,都是豎着進橫着出.....”
“誰惹得起?每回來都得搶幾個......”
“這年輕人還是來做官兒的呢,不也落得這下場.....”
言語間透露出的信息雖然不多,卻也足夠沈輕理順現在的情況了。
此地為人市,那看上去頗為潦倒的年輕人與老婦出現在這裏目的并不難猜。老婦癱啞,不可能被賣,那只能是年輕人自己賣自己。
可這富的流油的吳姓公子,仗着自己親爹的三品大名兒,卻連銀錢也不樂意出,當街便要強搶。
說他龌龊惡心都是擡舉他了。
不過,良齊說的對。入了長安,便處處都是殺機,一個不小心就會身首異處。
想邊活邊把這些惡心人的東西從那上頭薅下來,必然要走過一條很長很遠的路。
沈輕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轉過身,恰好擋住了後邊驚懼交加的母子二人,沖着跳腳的吳憲半真半假捧一個踩一個地說道,“吳尚書身居高位,品行必然無可挑剔,你又是個哪裏滾出來的過街老鼠?敢随便贓污了他老人家的大名?!”
她傲然獨立,目光幽沉,身上帶着份駭人的殺意,與表面的溫婉恬靜簡直判若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