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得救
客室內的環境相對簡單古樸,中間是一方鋪着竹墊的矮榻,臨窗邊立着兩張梅花式楠木小幾——幾上擺着個青瓷熏爐,爐中焚着月麟香。幾邊是盆燒得極旺的炭火,火盆上頭還架着個冒悠悠熱氣的紫檀茶壺。
茶香、麟香纏綿缱绻,好似在這一簇窄窄天地內織成了張專吸/精氣神兒的蛛網。
王臨一踏進去,登時感覺像被誰吹了口仙氣兒似的,渾身上下緊繃哀鳴的肉全都舒展開來,仿佛曾經那些恐吓、毆打、強擄全都不曾發生過一樣。
他躊躇地站在門口不敢進,生怕自己的肉/體凡胎會壞了屋內的仙雲缭繞。
“還愣着幹什麽?進來坐。”沈輕換了身蘇繡月紋錦衣,發髻也沒有挽,只是随意在頸後束着,任憑青絲如瀑般傾瀉。有幾縷不聽話的勾在額前,反倒更襯得一張小臉兒白皙嬌俏。
她迎着有些瑟縮的王臨坐在小幾旁,正對着泡茶的良齊。那人顏如舜華,眉眼清朗俊逸,與沈輕同坐一起,像幅丹青不渝筆精墨妙的畫兒。
王臨一時間看得有些愣神,直到良齊将帶有濃郁茶香的瓷杯推到他跟前兒,滾燙的杯壁從指尖一直燒到了心,他才驀地反應過來,手忙腳亂的道了聲謝。
“你不用緊張,”良齊道,“我只是有幾個問題想問問你。”
“您.....您問,小人定然知無不言。”王臨緊緊握着杯,剛有些放松的脊背一瞬間又繃的筆直。
良齊有些無奈,知道這人是吓得狠了便不再勸,只道,“剛聽我家夫人說,你是帶着老母親在人市遇着她的?好端端的,為何要去那種地方呢?”
聞言王臨眼神暗了下去,連頭也埋的很低。他兀自糾結了會兒才慢慢開口道,“實不相瞞,白日我帶着母親去人市.......其實是想将自己賣了,換些銀錢......”
雖然之前料到了,但陡然聽本人說出來,沈輕還是有些驚訝。她問道,“是家中生變?還是逃荒至此?那你又是為何會與那吳憲糾纏上?他一個堂堂三品尚書之子,不會無端去人市晃悠。”
王臨放下茶杯道,“我既不是家中生變,也并非逃荒至此.......而是.......”他眼睫顫了顫,不知想到什麽,眼眶微微有些發紅。
他使勁兒吸了兩口氣壓下滿腔怨憤道,“我本是晉州厘縣人,三年前考中二甲六名。朝廷撥下告身,命我為太常寺贊禮郎,從八品。可進京前家中遭變,我父橫死街頭,按常例,我須得守孝三年才可重新進京任官。”
“你說什麽?”沈輕愣了愣驚道,“難不成你這次進城是奉旨為官來的?!”
王臨點點頭,話匣子一開便關不上了,他緩緩道,“守孝三年,我無數次聽聞同鄉說,長安城內有個吏部尚書名叫吳平之。他手握大權,每一位從外鄉來京任職的必須要帶上‘禮物’先去他府上拜會,博他老人家滿意了,才能拿到朝廷的确認文書。否則,你可能連宮門都摸不到,只能怎麽來的怎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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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輕怒道,“天子腳下,他一小小尚書竟然敢如此大膽?!”
“小小尚書?”王臨苦笑一聲,“姑娘有所不知,吳平之掌管吏部,沒有他的許可文書,外鄉進京根本無法入朝為官——就算你已經高中,也不行,他大可以随意編個理由,你的位置自然有無數人擠破頭頂替。”
良齊順毛捋了一下快要炸起來的沈輕,柔聲問道,“那王公子是否也去吳府拜會了呢?”
這話問完,王臨便像被人抽了脊椎骨似的洩了氣,悶聲道,“是,我苦心攢了三年的銀兩,前幾日去了吳府。可我沒想到......”
他真的沒想到,進了吳府,奉上家中全部存銀,在吳平之眼裏,卻只像塊指甲蓋大小的蒼蠅肉。
那吳大人胖胖的一張臉上,小眼眯着,極為瞧不上似的說道,“若是你家中凄苦,斷不用上我這兒來孝敬。你捧着這麽些個小玩意兒,讓旁人瞧見了,還以為你單單只為了請我吃頓飯呢!”
但說歸說,蒼蠅肉再小也是肉,并不耽誤他吃下去。
吳尚書一撩眼皮,收完錢後頗為大度地說道,“這可不夠我動動手指替你寫文書,還是勸你啊,再去湊湊罷。”
王臨是個讀書人,他自幼熟讀孔孟五學,念的都是“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繼絕世,舉廢國,治亂持危,天下之民歸心焉。(注)”。
他不懂長安城裏的大官兒們是如何拿着民脂民膏去揮霍享樂,也不懂這三尺肥油皮下藏着怎樣一顆貪婪無厭的心。
數十載的寒窗苦讀,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興邦治國,能匡扶社稷,能濟世安民。可誰曾想,他連做官的門兒還沒摸着呢,在門檻外邊就被人一腳踢出來了。
站在吳家門檻外面的王臨,以為這輩子最悲慘的事莫過于此。但老天爺偏偏故意玩他似的,好巧不巧遇着了正要回家的吳憲。
吳憲好男風,生性驕狂放縱,在長安城內恨不得長出八條腿來橫着走。強搶過的年輕男子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可只要是進了吳府,卻再沒有一個能囫囵個兒的出來。
他瞧見王臨的第一眼,眼睛就粘上摘也摘不下了。
吳憲甩出了“老三樣”:先跟蹤到家,以巨利誘之,畢竟死的不如活的,活的不如會動的,會動的不如上趕子的。可王臨不僅義正嚴辭的拒絕了,還痛罵了他手下一頓;随後吳憲派了幾個人,将王臨的家打砸搶燒了一大通,以威脅逼他乖乖就範。可王臨像個軟硬不吃的鐵葫蘆,不僅如此,還叫吳憲發覺他準備帶着老娘偷偷跑路。
這可真真兒地惹怒了吳大少爺,他親自沖到王臨家,搶走了他所有的盤纏,扒走了他的棉衣,還喪心病狂地打折了他阿娘的四肢,揚言要讓王臨自己爬到吳府給他磕頭。
可王臨依舊沒有低頭。
他沒有權勢,沒有靠山,只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凡夫俗子。
他像所有老百姓一樣去擊鼓鳴冤,可吳憲早就打過招呼,府衙的大門根本不會在他面前敞開。
他挨家挨戶去敲門,企圖求一份正經營生以醫治阿娘,賺得一些回家的盤纏。可吳憲陰魂不散,偌大的長安竟沒有一家願意收留他。
寒風刺骨,王臨第一次嘗到了什麽叫“走投無路”。
“所以你去了人市,想着吳家公子不會去那種地方。你想賣了自己做奴,換些銀錢?”良齊的手指一下下在桌上敲着,臉色難得有些陰郁。
而沈輕的一張臉已經黑得快要滴出水來了。
吳平之,吳憲,欺人太甚!
“是......”王臨用袖口使勁擦了一下眼,壓回滾出的熱淚道,“誰知吳憲那個王八蛋居然跟到了人市......還......還狗急跳牆......”
良齊放下茶杯道, “你們安心在這裏住着,你阿娘的傷我會安排人醫治,不用擔心。既然白日裏徐世子摻了進來,還打了頭陣。那有他頂着,吳家人斷然不會再公開找你麻煩了。”
聞言,王臨剛才憋了半天才憋回去的眼淚刷一下淌了滿臉。他往後退了退,撲通一聲給二位磕了三個響頭,泣不成聲道,“王臨多謝.....多謝二位的大恩大德!日後定然......”
“行了行了,”沈輕急忙上前拉起他,蹙眉道,“把這套動不動就磕頭的禮數給我咽回去,你先聽他把話說完。”
“是啊,你該聽我把話說完,王大人。”在王臨的呆愣中,良齊嘴角邊勾起一抹壞笑道,“忘了說,我乃當朝吏部郎中,正五品。雖然也是個不入流的末尾小官兒,但手裏負責簽發的,正是外鄉進京為官的确認文書。并且我與你一樣,都恨不得把那姓吳的,剝皮抽筋。”
這已經不能算是餡餅了,這應該是塊大秤砣直接砸在王臨臉上。
一時間人生的大起大落太過明顯,他瘦弱單薄的身板明顯撐不住,破風箱似的開始劇烈咳嗽起來。
大滴大滴的淚珠噼裏啪啦地砸在衣袖上,弄濕了剛換的錦衫,也沖開了皺巴巴的一顆心。
王臨像只重回汪洋的魚,劫後餘生似的大口喘息着。
良齊替他倒了杯茶,輕笑一聲道,“一旦你在朝中挂了名,有官階在身,那吳憲想動你也得掂量掂量,更何況還有一個世子擋着呢?所以你想好了若是還要入朝為官,那我便找個日子替你偷偷簽了文書,你拿着文書直接進宮領命即可。”
王臨跪着一步步上前,緊緊握住了良齊的手。狂喜與悲憤兩廂在他一汪淺淺的胸腔裏不斷交織纏繞,脹得他渾身顫栗發麻。堵在嘴邊的話太多太雜,一時間竟然不知該讓哪一句先脫口而出。只能把萬千情緒掩在哭聲裏,藏在淚珠裏,似乎就像這樣拼命将身體裏的水分全都榨幹,才能真切感受到他還活着,他還有機會帶着尊嚴活下去。
然而當時誰也沒有想到,老天并沒有打算放過他。
良齊這一份小小的善意,卻最終成了斷送王臨未來的一把尖刀。
作者有話要說: 注出處:《論語·堯曰》
前期鋪墊結束了,一番隊友已就位,一番敵軍已就位,第一場生死較量正式開始啦~
前面有點慢熱,不好意思,給各位看官大大鞠躬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