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失蹤
王臨母子自此便在良府安頓了下來,一方面要替王母治傷,另一方面則是暗中觀察外面的情況,果然如良齊所料,吳家人再沒有傳出任何動靜。
待一切明争暗鬥歸于沉寂,良齊拿着一張小小的黃裱紙找到王臨,問了他一個問題。
“現如今朝堂內暗流湧動,新即位的皇帝陛下年歲不過十之七八,羽翼尚未豐滿,底下的妖魔鬼怪自然如入無主之境。你還未曾入宮便受了這麽大冤罪,倘若真要入朝為官,恐怕以後的路一樣會無比艱難,你想好了嗎?是否還要走這一步?”
王臨臉上雜七雜八的傷塗滿了藥膏,略顯滑稽。他目光微微閃爍,各種情緒交織彙聚,卻依然壓不住那一抹沉甸甸的堅定。他慢慢道,“古人常說:‘國家将興,必有祯祥;國家将亡,必有妖孽(注)。’現如今朝綱混亂,像吳平之這樣屍位素餐之人橫出不窮。若是人人自危,獨掃門前雪,碰上一點危難便當縮頭烏龜,那大慶百年基業,又能有何人來匡扶?我苦讀聖賢書數十載,不也都成了荒誕可嘆的笑話了嗎?我王臨不求高官厚祿,不求名利雙收,只求能如前朝薛廉薛首輔一樣,一心為民,一心為國。縱然日後會身死魂滅,亦不後悔!”
良齊本來一直在認真聽他講話,猛然聽到最後兩句,心下狠狠一跳。
他一把抓住王臨的手問道,“你認識前朝內閣首輔薛廉?!”
許是他平時沉穩安靜慣了,此時露出這樣大的反應着實讓王臨吃了一驚。剛囤積起的一腔大義凜然頃刻間散了個幹淨,又回歸了平日裏瑟縮的樣子結巴道,“不....不算認識。十幾年前,餘淮雪災,薛首輔奉命赈災。那時我們家也住在餘淮,餘淮的所有百姓,皆深受首輔大人恩惠,他于我們一家有救命之恩。父親也常常教育我,日後要成為他那樣的人。”
良齊劃過一絲有些自嘲的笑說道,“難道你不知道麽?薛廉因專權擅勢、意欲謀反被滿門抄斬,這樣的人,如何值得學習?”
“不!首輔大人不可能是那樣的人!他......”王臨急吼吼地想為早已身殒十來年的人辯解,卻被良齊一擡手打斷了話音。
“好了,不說這個。”良齊道,“這是你的确認文書,上面有吏部大印。你若是想好了,拿着這個直接進宮便可,自會有領路的帶你去太常寺受命。若是你反悔了想帶着母親回老家,跟我說一聲,我會幫你安排。”
說完,他也不等那人反應過來道聲謝便徑自離開了。
王臨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奇怪。若他沒看錯,良齊轉身時眼角微微有些泛紅.....
他的确沒看錯,從他提到“薛首富救百姓”時就如同在良齊心裏放了把大火,燒的那人筋骨俱疼。
餘淮雪災,乃明靖十九年之事。而查出薛廉藏兵刃謀反則是明靖二十二年,前後相距不過三年,首輔大人當真就從一位心系百姓之人變成為了謀權篡位不惜起兵造反之人了嗎?
這可能嗎?
良齊一路來到內室,正在等他的沈輕見他臉色發白連忙上前問道,“這是怎麽了?王臨不願意入朝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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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頭,”良齊斜斜地靠在門框上,沒答她的話,而是自顧自地說道,“你說當初還是個五品小官兒的吳平之,哪兒來的勇氣去上奏彈劾一品內閣首輔薛廉呢?他既不是言官,又并非禦史,此舉無異螳臂擋車。更何況,他生性貪婪奸詐,人品惡劣,定不會為了什麽“大義”去做這件事,那他當初是為了什麽,非要置我爹、置薛家百口于死地呢?”
沈輕聽他陡然提起往事有些怔愣,但本能地跟着他的思緒往下想,緩緩說道,“當時吳平之牽頭,六部八人上奏。後大理寺卿周璁抄薛府搜出兵器,這才定了他的罪。十餘年過去了,一個上奏的當了吏部尚書,一個抄家的坐穩內閣首輔。若薛首輔真是被陷害的,難道不是因為他們想把你爹從高位趕下來,自己取而代之嗎?”
“不可能,”良齊目露精光,他隐隐約約覺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一根線,“若是想誣陷當朝首輔,必然要将事情做的滴水不露才行。當時的吳平之五品,大理寺卿周璁三品,就算将其他人都綁在一起,也斷然沒有這麽大的本事。何況我爹還曾經救駕有功,先皇該是信他多一些才對。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我一直忽略了,現在想想,此事才應該是個關鍵。”
沈輕問道,“何事?”
良齊道,“他們彈劾我爹,本就是“贏則生,敗則死”的一件事,這樣将腦袋別在褲腰上的危險營生,如若成功了,又是如何保證自己能坐上自己想要的位置呢?”
沈輕眼角一抽,急忙問道,“你的意思是,他們背後還有一個手眼通天可以提拔他們的人坐鎮嗎?可現如今周璁是當朝文官之首,可以說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什麽人能把他提到這個位置?皇帝嗎?但事發時,當今聖上不過幾歲幼兒,怎麽可能?難不成是先皇?那也不對,先皇不可能用這種方式換掉內閣一品。”
“無妨,”良齊藏在袖子裏的手緊了緊道,“王臨是個人才,若無別的意外發生,他應該很快就能在皇上面前嶄露頭角。到時候,我們想探查什麽消息,也就方便多了。”
沈輕奇道,“你怎麽知道王臨會在聖上面前露臉?他有什麽奇才傍身嗎?”
良齊笑着摸了一下她的側臉,嬌嫩的皮膚在指尖劃過,沈輕一雙盈盈如水的眼近在咫尺。
他忽然心下微動,猛地将人按進懷裏。
“诶!等一下......”
“別動丫頭,別動,讓我抱一會就好。”
良齊的頭輕輕抵在沈輕肩膀上,他的聲音低沉微啞,帶着嘴邊呼出的熱氣順着沈輕的耳廓爬滿全身經脈。她霎時間感覺好像有人舉着燭火在脖頸處細細地烤,半邊身子騰一下燒着了。
似乎感覺到懷裏的人僵成了根木頭,良齊微不可察得低低笑了一聲,感嘆道,“我的阿輕真可愛啊!”
“你閉嘴!”沈輕漲紅了臉,不自在地将頭埋了埋,故意岔開話題緩解內心羞赧道,“你還沒說呢!你怎麽知道王臨有奇才?”
“傻丫頭,”良齊把玩着沈輕濃黑的墨發,看着絲絲繞指,又忽地一下散開,懶洋洋道,“太常寺是什麽地方?是皇家道場,大慶歷朝歷代皆信道法,信諸神。自覺天子應該溝通天地,以求長生不老,那地方不是一般人能進的。我去翰林院查過王臨科舉時的答卷,發現他的青詞寫得極好。”
“青詞?”
“對,青詞就是皇帝在太常寺燒給諸神的信,一種用朱筆寫在青藤紙上的祭祀文章(注)。這東西可不是一般人寫的明白的,當朝也不過一二人而已,但他們都沒有王臨寫的好。”說到這,良齊的眼眸閃了閃,裏面的柔情蜜意褪的一幹二淨,重新射出冰冷的寒芒道,“這樣的人吳平之卻差點将他迫害至死,也真是蠢的可以。”
說到吳平之,沈輕的一顆心也瞬間沉了下去。她緩緩擡起頭,眼裏的殺意一閃而過,緊攥住了良齊的袖口涼涼地說道,“吳平之貪贓枉法,縱容吳憲草菅人命,他們父子倆皆以一己私欲随意玩弄他人前途與性命。這樣的人,留不得。”
“嗯,你說的沒錯,況且我還有許多事想要問問這位吳大人。”良齊淺淺一笑,露出個不甚明顯的酒窩道,“不過此事急不得,時候未到,不宜擅動。”
沈輕拍開了他一直亂動的手,面露喜色,“你已經有辦法把他那胖子撸下來了?”
“嗯,”良齊點點頭,“不過只是個粗淺的計劃,各中細節還須得仔細推敲,确保萬無一失。并且,這其中我還需要王臨的助力,得等他入了朝才行。”
“他不會拒絕的,”沈輕道,“吳家父子害了他那麽多,他可能巴不得想好好整整那倆人呢!”
豎日,良齊穿戴好朝服站在院裏,準備進宮前在多一句嘴,“真的不用跟我一起入宮或是晚些時候找人送你麽?”
王臨緊捏着手裏的黃裱紙笑道,“真的不用,在府上叨擾這麽久,我已經很過意不去了。若是連進宮這點小事我都做不好,以後也別談什麽報效國家了。”
良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只見眼前的年輕人眼窩深陷,鼻梁高挑,雖然還是有些形銷骨立,但前幾日的陰郁早已一掃而光,俊朗的面容下終于露出些熠熠生輝的朝氣來。
他不再堅持,只是叮囑道,“你不願在上早朝時入宮也好,免得碰上吳平之。可晚些時候入宮時,一定要讓金棗送你去,萬不可獨自出門。”
“好。”王臨朝他深深鞠了一躬,誠懇地說道,“這些日子,真的多謝二位了。待我入朝為官後,定然盡我所能,好好報答,萬死不辭。”
良齊輕輕一笑,“那我就在宮裏等你。”
可他這一等,卻始終沒有等來王臨。
那日冬陽暖暖,天地間銀裝素裹,王臨由金棗與幾名家仆護送着到了宮牆外頭,給看守的禁軍看了吏部文書,由一名小太監單獨領着進了宮門。
可這一進,王臨仿佛消失的泡沫般,再也沒有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注1:“古人常說:‘國家将興,必有祯祥;國家将亡,必有妖孽”———《中庸·二十四章》
注2:青詞,始于唐朝,在明代發揚光大。明嘉靖時期,由于嘉靖帝愛好青詞,使善寫青詞者能夠得到重用。《明史·宰輔年表》統計顯示,嘉靖十七年後,內閣14個輔臣中,有9人是通過撰寫青詞起家的(著名的有夏言,嚴嵩的兒子嚴世蕃,徐階等人)。
也就是說,當時你只要青詞寫得好,就可以當一品內閣首輔。
果然知識改變命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