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皇帝

孟昭二年,初春。

大慶王朝迎來了史上最為嚴重的一場洪災。

九間朝殿中(注),年輕的嘉仁皇帝雖稚氣未脫,臉上卻隐隐露出些威儀之勢。他頭戴金黃冕旒,龍袍加身,端坐于龍椅之上。大殿下文武百官皆惶惶而站,屏息凝神地聆聽着來自豫州巡撫呂祿的奏折。

“據陝州、新安、渑池、武陟、鄭州、荥澤等州縣禀報,因二月十九等日黃水陡漲二丈有餘,滿溢出槽,以致沿河民房田禾均被沖損。現已報到,被洪水浸淹者共二十三州縣,被雨水淹浸者共十七州縣,淹及城垣者共七縣,汜水、陳留二縣情形為最重。洪水下洩至中牟,将原已在元年四月潰決奪溜的口門又複沖寬至360丈。大量洪水均由中牟口門向東南漫流,經賈魯河入渦河、大沙河奪淮歸洪澤湖。被淹範圍包括豫州、徽州境內西起扶溝、西華,東至通許、太康、鹿邑、亳州,南至洪澤湖,死傷者達到數千人之多。”(注2)

“黃河決堤,兩岸潰陷,無數百姓流離失所,衆卿可有什麽建議?”小皇帝聲音稚嫩天真,跟“渾厚有力”毫不沾邊兒,在空曠的大殿上餘音繞梁,活像個初出茅廬的娃娃。不少大臣內心裏先是嗤笑一聲,後才沉下心來思考。

黃河流域每每至春,總要作出些幺蛾子,淹死個百八十人、三州五縣的才能消停。按照慣例,由工部指派個人,頂着“赈災治河”的帽子去溜一圈兒,裝裝樣子即可。

因為所有人都清楚,“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它老人家每年365日,日日洶湧澎湃,一瀉千裏,誰能治理得了它?

那些死于洪災的,更是只能哀其不幸,賴不着旁人。

雖說這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每年仍有不少官員擠破了頭想去。

為何?

只因朝廷的撥款,太多了。

下到豫州随意指點江山一通,坐等黃河水洪自己個兒退去。再命人做做樣子,清清淤泥,施施粥,寫個慷慨激昂的奏折,就可以揣着鼓鼓囊囊的災銀回京複命了。

若是退洪時機趕的巧,說不定還會得到陛下嘉獎。

這等百利無一害之事,誰不樂意幹?

但今年不同,小皇帝出言半晌,大殿上仍舊靜悄悄的,無一人說話。連工部尚書鄂豪都噤若寒蟬,官帽之下浸出絲絲冷汗。

原因無他,只因今年的災情太過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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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潰決的堤口重新被沖開,大量洪水湧入州縣,千餘人或死或失蹤,且災情毫無退去之相,反而越來越嚴重。

所以,這次的黃河不是來送錢的,而是來要命的。

你若是辦的好,穩住洪災,降低死傷,那朝廷的撥款到最後定然所剩無幾,根本無油水可撈。

你若是辦的不好,洪災加重,更多人殒命遭罪,那你就要付全責,輕者革職流放,重者可能直接拉到菜市口,一刀下去,屍首分離。

在朝為官者,哪個沒有點機巧心思?

這等左看右看都是吃力不讨好之事,誰又能主動站出來攬責呢?

小皇帝靜靜看過一衆文武,每個人皆是低頭躬身,恨不得将自己按進土裏去當個鹌鹑,無一人敢接這一趟。

他眉頭輕輕皺了一下,放在紋龍袖口裏的一雙清瘦的手緊緊握成了拳。

一幫廢物。

小皇帝心裏冷冷地想,但面兒上依舊是副不谙世事的純真無邪。

因為他知道,大殿裏不只一雙眼睛正死死盯着他的一舉一動。

必須表現的再蠢一點,再傻一點。

“衆位愛卿怎麽了?”小皇帝眨眨眼,“治理黃河不是每年都會來一遭的事兒麽?按往常的走不就行了嗎?”

果然,此話一出滿朝唏噓,每位大臣都對皇上的“傻”又加深了認識。

不過,唏噓歸唏噓,他畢竟是九五之尊,不能平白無故晾着人家。既然躲也躲不掉,那就只能推一個替死鬼出來了。

工部尚書鄂豪悄悄瞟了一眼斜前方的吳平之,在得到對方一個肯定的眼神後,便整了整朝服,從隊列中走出,深深一跪朗聲道,“臣鄂豪願推舉一人,為陛下分憂。”

“哦?”小皇帝面露喜色,急忙問道,“是工部的人嗎?”

鄂豪道,“雖然此人并非我工部之仕,但他身負奇才,智多近妖。臣常與之攀談,次次皆被其玲珑心思所俘。遂臣認為,派此人去,定能迅速穩住災情,救民于水火之中。”

聞言小皇帝興趣更甚,“他是誰?”

鄂豪不緊不慢地說出了那個早已準備好的名字,“回禀陛下,此人就是吏部郎中,良齊。”

被突然點到名且從未與鄂豪說過話的良齊:“......”

他官階地微,只能排在隊伍最末流。故而剛剛鄂豪與吳平之的“眉來眼去”,才被他瞧了個真切。

良齊心下微動,立刻理出了個中意思。

想必吳平之仍對之前的事耿耿于懷,又礙于侯爵府的勢力不敢明面兒上整治自己,只能出此下策,借刀殺人。

若是這一趟他辦的不行,皇帝定然會怪罪下來。到那時候百口莫辯,吳平之再落井下石狠批一通,想必他這條命就會交代在這裏。

但鄂豪畢竟是推舉自己的第一人,假如他的差事辦砸了,這位工部尚書肯定也跑不了,革職降級都是輕的。

良齊的眼睫顫了顫,心說為了整死自己,吳平之居然樂意賠上一個工部一把手,此計不可謂不毒啊。

更重要的是,為何連工部尚書都要聽他指派?

不對勁。

但眼下皇上正目光灼灼地尋找着自己,多想無益。

良齊在衆目睽睽中悄然而出,恭恭敬敬地跪拜道,“下官良齊,參見陛下。”

“你就是良齊?吏部侍郎?”小皇帝饒有興趣地看着他問道。

“正是下官。”

小皇帝興趣更甚,“你會治理河道?”

良齊噎了噎,說會,可他真不會。說不會,恐怕皇帝陛下現在就得發怒,治他一個欺君之罪。

心思急轉,良齊只思考了一瞬便高聲道,“臣願意鑽研此道。”

即不說會,也不說不會,全憑您自己猜想去吧。

小皇帝聽聞此言卻很高興,想必直接理解成了“我很會”。他指指良齊道,“好!果然我大慶人才濟濟,那朕就命你為河道總督,全權負責此事。”

良齊眼角抽了抽,面無表情地接了旨,“謝陛下。”

言罷他剛要起身退回隊伍,卻聽高臺之上的皇帝又道,“等等。”

沒辦法,良齊只得又跪了回來。只見小皇帝笑眯眯地掃過衆人,視線最終停留在一人身上,他淡淡地說道,“良大人畢竟身從侍郎之位,五品官階有些低微。去了地方,怕是會鎮不住那幫老家夥,不如.....鄂大人陪同一起去吧?”

“什麽?”鄂豪駭然地看向他,似乎被驚雷劈了個正着。

他心道這一趟決不能去!若是去了,最終背鍋的極有可能就是自己!

鄂豪慌忙跪着上前兩步想要開口辯解,誰知剛說了頭一句“陛下......”便被小皇帝擺擺手打斷了。

嘉仁帝懶洋洋地靠在龍椅上,好整以暇地看着鄂豪說道,“鄂大人,良齊為官才多久?你讓他自己去,他可能連豫州的府衙都找不着在哪兒。既然人是你推舉的,那你陪着一起去怎麽了?朕就命你為......為監工吧!”

鄂豪仍不放棄掙紮,“可是陛下......”

“哎呀!你就當去游山玩水了,順便帶着良大人認認門兒。”小皇帝朝他遞去一個鼓勵的眼神,壓根不給鄂大人辯駁的機會便接着道,“我累了,今日早朝就這樣吧,衆卿也早些回家休息。”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出大殿。

身後的司禮掌印太監拖着長長的細尖嗓道,“朝畢——起駕——”

徒留一衆反應不過來的朝官面面相觑。

今兒這是怎麽了?很少見陛下如此強硬。何況,那位并沒有傳出任何有關“鄂豪要去治理河道”一事啊?難不成.......

小皇帝出了大殿,卻一沒回養居殿,二沒拐道後宮,而是掉頭去了個名不見經傳的偏院。

只見那偏院的匾額上寫着三個大字——安理齋。

嘉仁帝下了龍攆,照例屏退下人,獨自來到門前,恭敬地連敲三聲後方才推門而入。

屋內陳設簡單幹淨,正面方榻被一竹簾遮住,只能透過簾帳隐約看見個白衣人影。

那人面聖卻不下地跪拜,而是像沒瞧見似的只顧看手裏的那本書。

小皇帝也沒惱,回身将門關好後,來到榻前鞠了一躬輕聲道,“先生。”

簾後傳出一聲略微蒼老卻極為雄厚之音,“陛下您現在貴為九五之尊,實在不必對老臣如此優待。”

“先生哪裏的話,”小皇帝道,“您是兩朝帝師,自朕幼年起便一直跟随先生學習。就算榮登這九五之位,師徒之禮也斷不敢忘。”

簾後的人似乎笑了,他放下手裏的書,轉身面向嘉仁帝,狀似無意地問道,“陛下今日,為何突然要鄂豪跟着一起去豫州呢?”

小皇帝仍保持着垂眸斂目的恭敬之态,聞此言瞳孔微微一縮,一抹肅殺之意在眼中快速劃過,轉瞬即逝。

他果然清楚,小皇帝自嘲地想,無論我在朝中、在殿裏還是在後宮說了什麽,做了什麽他都會第一時間得到消息。

明明我才是君主.......

嘉仁帝死死咬了咬牙,薄唇緊繃成了一條平直的線。

不行......現在還不是時候.......

我手裏的籌碼還不夠.......

作者有話要說:  注1:【九間朝殿】指的不是九個殿,而是上朝時百官跪拜皇帝的大殿,就叫“九間朝殿”。

注2:這一段改編自《清史稿·本紀》中河南巡撫順安的一篇有關黃河洪災的奏折。

小皇帝與帝師終于出來啦~

一切的暗潮洶湧也開始了

第二卷 權謀篇正式啓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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