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巧合

“先生,”小皇帝清清冷冷地說道,“鄂豪推舉良齊赈災理河,可良齊太過年輕,官階品級又低,朕是怕等他到了地方,着手整治會被無故刁難。旁的不說,耽誤災情就不好了,這才想着既然鄂大人常與之來往,又是推舉者,跟他一起去,就可免去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他話音未落,方塌上便傳來一陣細細簌簌的聲音。小皇帝擡眼一瞧,只見竹簾被一只幹瘦的手掀了開。

那是一張略微有些蒼老的臉,眉鬓斑白,眼角與唇邊布滿了深淺不一的褶皺,颌下長須無風自動。那人手執一捧書卷,身着簡單幹淨的白袍,在空蕩幽靜的陋室裏,與年輕的嘉仁帝遙遙對視着。

縱然歲月在他臉上篆刻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但依舊擋不住雙眸裏炸裂的精光和常年因身居高位而透出的一股不怒自威之感。

這就是頗受先皇倚重,小皇帝自幼年起便跟随其學習的兩朝帝師楊慎。

楊慎沉默地看着嘉仁帝,待看的那人眉心微微蹙起後才開口誇獎道,“陛下即位才剛滿一年,沒想到這制衡之術卻運用的如此熟練,果然長江後浪,扶搖直上啊。”

帝師一席話雖是贊賞,但語調低沉冰涼,絲毫聽不出任何喜悅之情。

小皇帝內心冷笑,面兒上卻喜不自勝。他朝楊慎淺淺一拜,露出些獨屬于年輕人的朝氣蓬勃道,“謝先生誇獎,這都是先生教的好。自十幾年前我父皇與先太子哥哥相繼重病後,大慶朝上上下下的擔子便全落在先生一個人的肩上了。每每思及至此,朕就異常痛心。只恨自己年幼時不學無術,只顧着貪玩,現如今卻這也不懂,那也不懂,無法幫先生分擔一二。”

他這一席話說的直白露骨,毫無城府,像是真的面對恩師吐露心聲一樣,不知避諱,不知斟詞酌句。

但楊慎卻頗為欣慰地朝他點點頭,右手捋了捋胡須道,“陛下不必心急,老臣輔佐先皇二十年,深知這君王之道甚是高深。現如今朝綱穩固,大臣們各司其職,百姓安居樂業,如此盛世,陛下何苦自尋煩惱呢?您是帝王,萬事以龍體康健為重,就算偷懶一些,也沒人敢說什麽。”

“真的嗎?”小皇帝看上去非常開心,似乎真的為朝政所累,壓根一點也不想管似的,“還是先生疼我!”

楊慎心中一塊大石頭落了地,臉上的笑容也愈發真切起來。

他是看着眼前這位君王長大的,前朝皇室凋零,能扶上大位的本就不多,再加上那場突如其來的禍事.......到最後真龍之命卻落在年歲最小的這個人身上。

不過,也好。

楊慎滿意地看着眼前自己一手培養起來的“玩物喪志”的小皇帝,心說剛才還真是想多了,這麽個半大的娃娃,怎麽可能懂什麽權謀之術?

恐怕他連心眼兒都還沒長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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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又寒暄了半晌,嘉仁帝才施禮告退。

他笑眯眯地走出了屋子,回身将厚厚的門板關上。

偏院周圍是一片綠蔭環繞的小樹林,陽光穿過葉稍,将腳下的青石板路割成了一道道的暖黃色。

初春萬物複蘇,莺歌燕語,處處都透着生機勃勃,唯有小皇帝清瘦的臉上挂滿冰霜。

他長久地站在木門前,雙手因怒意而微微發着抖。

堂堂九五至尊,本該受萬民朝拜,百官稱頌,現如今卻要裝傻充愣、虛與委蛇才能得以喘息,得以活着。

可悲,真可悲啊!

突然,嘉仁帝身後傳來一陣極輕的“沙沙”聲,好似有人正緩緩穿梭在樹林中似的。

小皇帝眼睫微動,猛地一轉身,看見了密林中半跪着那抹身影。

他松了口氣,低低道了聲“是你”。

來人虔誠地朝他叩了個頭,并未答話。

小皇帝環顧四周,确認無人後朝那人走去,等離得近了些才輕聲問道,“你怎麽到這來了?”

來人答道,“我擔心陛下。”

小皇帝冷冷地糾正,“你該自稱‘奴才’。”

似乎被“奴才”二字刺激到了,只見那人猛地哆嗦了一下,旋即擡起頭,露出一張眉目深邃頗為俊美的臉來。

他眼窩深陷,鼻梁高挑,五官上乘,可面色發白,嘴唇也毫無血色,隐隐露出些病态。

這人頭戴盔帽,身着藍色長袍,兩邊袖子畫着一圈圈的黃輪線,跪下時兩手趴在地上,活像兩只馬蹄。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一身是妥妥的宦官服。

小皇帝似乎被他眼裏的某些情緒紮了一下,別開頭生硬地岔開話題道,“你擔心我什麽?擔心他會對我不利嗎?怎麽可能?”他話音一轉,嘴角挂上抹自嘲地笑,像是喃喃自語般輕聲說道,“現如今像我這麽聽話的‘傀儡’上哪兒找去?”

來人直愣愣地望着他,剛才在眼底堆積起來的仇恨聽完這話像是被突如其來的一陣大風呼呼悠悠地吹了個幹淨,只剩下一點慘淡的灰色。

小皇帝最瞧不得那副表情,當即冷了臉道,“行了,還輪不到你來可憐朕。朕問你,那良齊當真可信嗎?”

來人立即正色道,“可信,那時候我.....奴才被吳平之所害,沒能拿到為官文書,是良齊偷偷幫奴才印的,他絕非趨炎附勢、攀附權貴之人。況且,他也曾跟奴才親口說過,想讓吳平之死無葬身之地。”

小皇帝點點頭,若有所思道,“照你這麽說,這人倒還是個可取的了,且先看他這次還有沒有那個命回來......”

而此時,坐在回府馬車上的良齊,絲毫不知道自己已經被皇帝陛下記了一筆,他手裏捏着大內親下的诏命,目光沉沉地望着窗外。

吳平之想整死他,這一點毋庸置疑,可奇怪的是,他為何可以随意指揮一個同品級的工部尚書去當炮灰呢?

工部,掌管全國的山澤、屯田、工匠、水利、交通,鄂豪能當上工部一把手,想必絕對不是個腦子缺弦兒的。

那又是為何?難不成,他有什麽把柄被吳平之抓了去麽?

看起來這當中的水,比自己想象的還要深。

良齊仍在思索,忽聽外頭傳來一聲馬夫的吆喝,“大人,咱們到了。”

他應了一聲,收起繁雜的思緒,撩開帳簾下了車,可兩腳還未站穩,便被一個突如其來的白狀物撲了個滿懷。

沈輕揚起一張小臉兒,點漆似的眸子裏盛滿了毋庸置疑的堅定。

她咬牙道,“我要跟你一起去。”

良齊嘆了一口氣,先把她扶穩站好後才淡淡地說道,“丫頭,別任性。”

“我任性?”沈輕的每一個字裏都像裹着冰碴兒,“那鄂豪擺明了就是想害你結果引火上身,聖上下旨命你去豫州,去洪災最為嚴重的地方。那大水又沒長眼睛,你這一趟若是自己去了,還回得來嗎?!”

良齊輕輕一笑,執起她的手慢悠悠地進了府,俯身靠近她的耳畔低聲道,“誰說我自己去了?”

沈輕驚訝地看向他,“那你——”

“好啦,”良齊掏出诏命,“這可是聖旨,你若是跟我一起去了,吳平之能有一百多種理由彈劾我。”

“可是我......”

“我知道,你擔心我。”良齊輕輕捧起她的臉,像是捧着什麽人間珍寶似的,眼中柔情蜜意盡現,只聽他笑吟吟地說道,“你放心,我還沒有真的娶你過門,怎麽可能舍得撒手人寰呢?”

“你!”沈輕被撩撥的漲紅了臉,想賞他一巴掌卻又擔心他接下來的行程,只能氣鼓鼓地瞪着他。

可瞪了一會兒,就又從心底裏溢出些實實在在的擔憂,繞過血脈,爬過筋骨,最終釀成了一汪燙人的溫柔。

她直直地看進良齊的雙眸,定定地說道,“那你答應我,要活着回來,我等你娶我。”

良齊第一次聽沈輕如此直白的表述,原地愣了愣才粲然一笑道,“好。”

自此僅僅過了一夜,良齊便被宮裏一道接一道的旨意催促着動了身。

因為時間很趕,小皇帝特意賞賜了好幾匹良駒。良齊一出府門,便看見鄂豪黑着一張臉坐在馬背上,手握官道通行令牌,大有一副悍然赴死之感。

良齊眯縫了下眼睛,朝他福了個禮後才翻身上馬。

沈輕站在臺階上,斑駁的影子被晨光拉得老長,像是黑漆漆的一條繩,掙紮着想從那人身上綁住些微不足道的念想。

不過,念想綁得住,人卻留不住。

良齊朝她深深地看了一眼,便跟着鄂豪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沒有帶任何仆從,甚至,他根本不需要任何仆從。

金棗從沈輕背後踱步而來,輕手輕腳地将一攏鬥篷披在她肩上,關切地說道,“夫人,進屋去吧,這早春的天兒還很冷,別着涼了才好。”

沈輕沒有看她,自顧自地道,“以後別叫我夫人了,本來也沒有真的嫁給他,裝裝樣子而已。現如今他人走了,你叫我一聲不就等于戳我心口一下麽?”

她的音量越說越低,到最後一句,已經幾不可聞了。

金棗點點頭應了聲“是,小姐”。

“回去吧。”待最後一聲馬鳴消失在街頭,沈輕終于回過神來,緩緩吐出口氣,轉身欲往府裏頭走去。

然而她還沒來得及邁上臺階,眼角餘光不知掃到了什麽,腳步倏地一頓——

徐晏青愣愣地站在幾丈外的地方,手裏還捧着昨晚徐巍交給他的禮盒——那是給恩人的臨別贈禮。此去豫州,路途遙遠生死未蔔,他特意奉家父之命前來相送。

卻不料偶然聽見了沈輕的最後一段話。

作者有話要說:  世子沖沖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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