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初到

登高樓上雨幕垂簾,暗黃的油紙傘擁簇着開滿了頂,一衆大大小小的官員皆遙遙望着遠處奔騰的黃河。

最一開始怒號的洪流已經退去,連被沖毀的河道都露出破破爛爛的真身來。但不斷翻滾着的大浪依舊威勢不減,就算站在遠處高高的樓頂上依舊能清晰聽見那恍若萬鬼同哭的凄厲之音。

良齊一動不動地站在最前頭,氤氲的水汽染濕了密長的睫。他垂着眼,透過如簾似煙的雨幕靜靜注視着那條滋養萬民卻又掠殺萬民的母親河。

身旁為他撐傘的小厮只覺得這位大人比手裏硬邦邦的傘骨還要沉默。

豫州巡撫呂祿擡眼看了看新上任的河道總督,見他并沒有注意到自己後悄悄将鄂豪拉到角落,遠離人群,壓低聲音開口問道,“大人,這是怎麽回事?良......這個什麽良......”

“良齊。”鄂豪不耐煩地提醒着,他心裏有氣,自從到了豫州地界兒就沒給過一次好臉。

“哦哦,這位良大人,”呂祿賠笑着道,“什麽來頭?是咱們的人嗎?我怎麽沒得着宮裏的指示?”

“什麽‘咱們的人’?”鄂豪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他一眼,心說誰跟你“咱們”?若不是那該死的吳平之拿着他兒子倒賣私鹽、強占土地、對佃農動用私刑之事相威脅,他又怎麽可能頂着被降級的危險向皇上舉薦那位名不見經傳的吏部侍郎呢?

現在好了,小皇帝一個心血來潮的指派,搞的降級都是小事,鬧不好還得被罷官。

就算他之前迫于壓力跟吳平之狼狽為奸,但現下這檔子事兒一出,鄂豪心裏只剩下滿滿登登的咬牙切齒。

若是吳平之幹幹淨淨的也就算了,關鍵他本身從裏到外都快黑成個惡鬼了,哪來的臉沖着自己張牙舞爪?

還不是靠着給那位當狗才得來這麽個地位!

呸!惡心!小人一個!

“啊?”呂祿遠離京城,消息微微慢了些,不清楚其中的彎彎繞繞,只能茫然地看着鄂尚書,心說這去年還一起對災銀分贓分得樂不可支的人,現下又玩的是哪一出?

“沒什麽,你只要記得這人得罪了吳大人即可。”鄂豪擺擺手,懶得同他多說。反正不日之後宮裏吳平之的指示也該到了,到時候呂祿自然明白眼前這位河道總督因何而來。

瞧見他一臉不想多說的樣子,呂祿也不再問。他深谙官場之道,适時地岔開了話題,鬼鬼祟祟地問道,“那......那今年大災,朝廷撥了多少怎麽也得比去年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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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跟白花花的銀子都沒有仇,就算氣頭上的鄂豪也一樣。

所以他審時度勢地放緩了表情,湊近了些伸出五根手指低聲答道,“今年啊......足足有這個數!”

呂祿倒吸一口涼氣,眼裏迸出綠光。他不住地搓着手,聲音裏透出股抑制不住的興奮道,“我的天爺!五百萬兩?!這麽多!往年都只有兩三百萬兩.....”

許是想到了就算被罷官仍能充盈一下荷包,鄂豪陰雲密布的臉終于好看了些。他用鼻孔輕嗤了一聲,有些瞧不上呂祿一驚一乍的樣子,背着手略帶警告地說道,“呂大人還是莫要激動的好,這次畢竟災情嚴重,朝廷關注得緊,不像旁些時候,樣子該做還是要做的。”

“是,是,下官定會注意。”呂祿聞言點頭哈腰地賠着笑,谄媚之态盡顯。若是他身後有條尾巴,恐怕現在早已甩到天上去了。

他們二人湊在一起細細簌簌地讨論着即将到達的災銀,絲毫沒注意到隔着陰雨連綿,有一雙眼睛正冷冰冰地注視着他們的一舉一動。

待月明星稀,華燈初上,豫州城西邊一酒樓內傳來陣陣朗聲大笑。

呂祿不愧是能做到巡撫之位的人,即便在災情如此嚴重的境況下,仍能搞出這一桌子的山珍海味來招待遠道而來的貴客。

雕花楠木圓桌上擺着道道令人目不暇接的吃食,奶汁魚片、挂爐山雞、佛手金卷......良齊則是不動聲色地坐在一旁,并未動筷。

按理說,他本是聖上欽點的總督,赈災一把手,可席間的大小官員不知是不是得了誰的指示,全都像集體失明了似的,并無一人上前搭話。他們觥籌交錯談笑風生,刻意在一派沸反盈天中冷落出一小塊寂靜之地。

這樣的下馬威太過小家子氣,良齊甚至連反抗都懶得反抗。

更何況他來這本就不是為了吃。

他百無聊賴地偏頭看向窗外,澄澈的月光如同銀河傾瀉,洋洋灑灑的将整片暗沉大地照的通透明亮。也就是這一瞬,良齊忽地看見了不遠處陰影裏的另一方天地。

那是一條正對木窗的窄巷,地上鋪着層淺淺的污泥,周圍散落着房屋的斷臂殘肢,幾名乞丐模樣的人正蜷縮在一起朝酒樓張望着。他們太瘦了,瘦得渾身上下似乎只剩個空洞洞的眼眶,突出的眼球燈似的亮着,像幾只餓極了的野貓。幹癟的胳膊無力地垂在一邊,破布條樣式的衣料纏在身上,充其量只能遮擋一下僅剩的自尊,除此之外什麽也遮不住。

良齊甚至還看清了其中一人不住吞咽的喉結。

這些正是城內垂死掙紮的災民。

耳畔是各級官員推杯換盞的載笑載言,鼻尖萦繞着八珍玉食的滿堂芳香。

屋內燈火通明的溫暖與屋外啼饑號寒的災民僅有一牆之隔。

當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良齊微微蹙了一下眉毛,轉身向着桌上的父母官開口道,“各位大人,明日開始整修河道施粥赈災如何?”

他面容沉靜,嘴角勾着抹淡淡的笑,似乎對刻意的冷落渾然不覺似的。

尾音剛落,桌上的喧鬧嘈雜立馬靜了下來。一時間所有人都愣住了,轉過頭直勾勾地盯着他,似乎不太明白這人難道看不出來自己有多不受待見嗎?還妄想着過一把指揮下屬的瘾呢?

良齊倒是穩坐泰山,将飛來的眼刀照單全收,依舊保持着禮貌的微笑,環顧衆人,擺明了是在等他們答複。

宮裏具體的指令還沒到,呂祿也不敢做的太絕。他默了半晌,方才将手中的人酒杯輕輕擱在了桌上。

此動作仿佛是個信號,周圍一幹僵住的人瞬間一個接一個的全坐了下來,統統學着呂巡撫的樣子把酒杯一撂,不屑地看着良大人。

“大人您初來此地有所不知,”呂祿臉上祭出副假模假式的笑,雙手松松地握着,淡淡地說道,“這黃河不像旁的河,它水勢兇猛,浪又大,河底泥沙堆積。以至每年初春的時候總要鬧點洪災,無論你怎麽治理,它該沖開還是得沖開。”言外之意就是您別費那個勁兒了,沒什麽用。

良齊了然地點點頭,後又道,“我的确是第一次來到此地,許多事都不太懂。那我想請教請教呂大人,您之前都是如何處理的呢?”

似乎對他服軟的樣子頗為滿意,呂祿不自覺地拿捏起了“過來人”的姿态,語氣中隐隐帶了些長輩教育小輩之感,他捋了捋胡須道,“這還不簡單麽?等水勢退了,命人擴寬一下河道,再修正修正堤壩,以保下次洪災有更多的時間可以讓百姓撤離。”

良齊又問道,“為何要擴建河道不是收窄河道呢?”

他這話一出,滿桌的官員都笑了。連一旁默默喝酒的鄂豪都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心說真夠蠢的,怪不得能惹上吳平之還不自知呢!

呂祿也笑了,他擺擺手命人為自己斟滿酒,待一飲而盡後才邊咂嘴邊說道,“連三歲小兒都清楚若是要排水,必然要擴寬溝渠才行。這水道越寬,排的越快。良大人,您問這個問題,莫不是連三歲小兒都不如麽?收窄河道,黃河水位定會升高,如此動作,豈不是自尋死路?”

若是換了別人,呂祿這話真可謂是以下犯上大逆不道,拖出去杖刑二十都是輕的。可良齊不同,他本就是被人算計不得已才接了這趟,從酒桌上旁人對他的态度就不難分辨現下的處境。連周遭陪酒的小小縣官都不曾搭理過他,又能指望堂堂豫州巡撫對自己有什麽好臉色?

所以他權當呂祿是在放屁,淺淺一笑道,“呂大人說的是,那我們什麽時候開始重修堤壩安置災民呢?”

“良大人。”呂祿将手中的酒杯重重一摔,似乎對他窮追不舍的問題鬧的不耐煩了,冷下臉道,“你今天也去看過了,黃河河道縱橫寬闊,并非以一兩人之力就能修的完的。一要雇人,二要購買砂石材料,還要安置災民,哪一樣不要銀子?現下朝廷的撥款還未到,你讓我們拿什麽動工?”

聞此言衆官員紛紛開口附和。

“是啊。”

“就是啊,沒銀子,什麽都幹不了。”

“呂大人說的沒錯,等銀子到了才能幹。”

“哦?”良齊把玩着手中的酒杯輕笑道,“朝廷的撥款仍在路上,各位大人等得起,可外面餓殍遍野的災民等得起嗎?”

作者有話要說:  走劇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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