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過渡

聲音落地的一瞬, 沈輕猛然擡頭死死盯着虛掩的木門。

她取下骨針藏于掌心,撈回毒譜貼身放好。昏迷前的記憶這時才像蘇醒的野獸, 一嗓子炸開了滿腦袋的漿糊, 将沈輕從昏沉裏撈出直接按進了冷池。

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 順着四筋八脈爬滿全身。

想起來了.....

那時她在府裏剛剛得到豫州叛亂的消息, 心裏惦念着那個離去多日的人, 無論如何再也無法獨留長安, 便與金棗商議啓程前去豫州。

事态緊急, 走民道路程遙遠,費時費力。走官道她二人又不熟悉路況,思來想去只能選擇跟着被聖旨派遣一道的徐晏青。

本以為披挂上陣的世子會帶兵出征,她們只要稍一喬裝打扮遠遠跟着就行,可沒想到徐晏青居然沒帶一兵一卒,只帶了幾個家仆。

自從上次在府門口被徐世子聽見她那番惹人懷疑的“心聲”之後, 沈輕對于他一直都是能躲則躲, 能避則避, 生怕一個不小心将秘密公諸于世,壞了良齊的計劃。

這才想着與金棗換上夜行衣, 策馬跟着,力求不被發現。

但人算不如天算, 她實在是低估了徐晏青, 也低估了這一趟的危險。

胸口的傷仍凝着血痂,不動時也能感受到那一層無法緩解的切膚之痛。

沈輕慢慢擡手覆上被包成漿糊的白布條和被剪的亂七八糟的夜行衣,一顆心猶如被千斤頂墜着, 逐漸越沉越低,直到沒入漫天黑暗。

是徐晏青剪了她的衣服幫她治的傷.......

那他是否.......是否.......

夜幕籠垂,晚間的風帶着特有的涼意順着微敞的窗棱爬了進來,吹的沈輕止不住開始打顫。

她裹緊了被子,慢慢撩開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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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的人似乎一直沒聽見回音有些急,清了清嗓子又開口道,“沈姑娘......”

沈輕面無表情的打斷了他,“我醒了。”

似乎被她話裏毫不掩飾的冷淡震了一下,門外一時噤若寒蟬,隔了好一會兒才複又開口道,“.......好,我備了些衣物放在炕頭,是此間屋主的。你放心,我已經全都洗了幹淨晾曬好了,先.....先......”

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愣是無法把後面的話說完整,似乎那件被剪壞的衣料變成了一根繞在頸間的枷鎖,只消說出來便能立刻讓他屍首分離。

沈輕攥着被的手泛着股慘淡的白,她死死咬着嘴唇,強行壓下內心暴起的殺意,環顧四周,果然在炕角裏發現兩件疊好的衣物。

那是兩件布料粗糙且樣式極為土氣的男衣。沈輕從小到大長在滾繡閣內,別說穿了,連見都沒怎麽見過,心底自然彌漫起一股子嫌棄。

但身上都已經四面漏風了,別無他法,只能摸索過去,玉指輕彈,一把将那兩件衣物撈了過來。

但當肌膚切切實實接觸到衣料時,預想中的異味與不适卻沒有傳來分毫。

沈輕抱着衣服,愣住了。

她驀地想起剛才門外那人進退維谷結結巴巴的話,“我已經洗了幹淨晾曬好了......”

懷裏的的确确是幹爽的觸感和幾經陽光洗禮後的暖香,就算衣服尺碼過大,樣式奇醜,但對于傷病體虛的她來說,穿起來卻是舒适的。

沈輕喉嚨裏不自覺地泛起一股酸酸的澀意,那位自小錦衣玉食受盡寵愛的侯府世子,當真會洗衣服嗎?

身上爛成條的夜行衣輕輕一解便下了身,徒留胸前毫無章法的一層白布。

沈輕明白,世子常年身處軍營,眼見的傷定然不少,就算沒吃過豬肉也是見過豬跑的,能包紮的如此亂七八糟,恐怕還有什麽別的原因。

她閉了閉眼,将眸底慢慢浮起的一層薄紅盡數壓下。窸窸窣窣忍着痛穿好麻衣,收好毒譜後方才轉過身,面對木門冷聲道,“你進來吧。”

徐晏青按在門上的手擡起又放下,往複多次,直到鼻尖滲出了細汗,這才緩緩推開門邁步走了進去。

沈輕坐在炕上,穿着不合身的粗布麻衣,臉色蒼白泛青,黑發垂散在肩膀,整個人都透着病态,唯獨那雙點漆似的眸子裏面依然像藏了束光,直直迸射而來,看的世子忍不住握緊了拳。

他微微垂首,雙手執于胸前,朝炕上女子深福一禮,鄭重而肅然地說道,“姑娘不顧安危救我性命,晏青無以為報,今生此世,願聽姑娘差遣。”

沈輕沒理會他這些冠冕堂皇的話,而是單刀直入地問道,“你看見了嗎?”

“什......”徐晏青愣了愣。

她一字一頓地重複,“我問你,你看見了嗎?”

世子這時才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沈輕指的是什麽。

伴随着那姑娘的尾音,衆多白茫茫的回憶霎時劈頭蓋臉地砸了進來,像是往胸腔裏潑了碗濃稠滾燙的稀粥,将徐晏青從裏到外澆了個通紅。

他腦門冒煙,最終還是沒忍住擡眼看了看炕上的人。

只是這一眼,便再也無法移開視線了。

姑娘的眉細長微挑,眼睫濃密漆黑,像團子薄扇在臉上掃下一片陰影,輕巧地将眸底的珠光瑩玉斂入其中。

她就坐在那裏,牙尖輕咬着下唇,雖然竭力控制,但肩膀仍然在微微顫抖。像是只受了傷的小獸,即使露着尖牙狀似拒人于千裏之外,可仍擋不住身上病态的嬌弱無力。

一時間徐晏青心疼的無以複加,恨不得自己身上穿他個三刀六洞以換取眼前人的平安喜樂。

他沉沉的躬着身,作盡謙卑之态,低聲道,“當時姑娘情況危急,不容多想,只能.....但姑娘放心,我一直閉着眼,不曾.....不曾越界一步。你是晏青的救命恩人,就算舍了這條命,我也願護你一世清白。”

就算舍了這條命,我也願護你一世清白。

沈輕沉默地聽着,心裏卻是滿滿的自嘲。

還能怎麽樣呢?

當初沖出去的決定是自己做的,無人逼迫,現如今難不成還真要這人去死以換一身清譽嗎?

她一直都不是自怨自哀的性子,天生心狠手黑,對別人如此,對自己亦是如此。

沈輕涼涼地看着徐世子,淡聲道,“你對不起我。”

徐晏青沒料到她會說的如此直白,愣了好一會兒才接上話,“是,這是我欠姑娘的。要殺要剮,但憑吩咐。”

沈輕單手撐着炕沿,慢慢挪了下來。她臉色冷極了,似乎連眼睫上都墜滿了冰碴兒。

“我殺你幹什麽?要殺的,是在我身上開洞的人。敢在路上截殺侯府世子,想必也不會是什麽宵小之徒吧?不知世子可有線索告知?”

徐晏青想上去扶,卻被她虛晃着躲開了。

懸在半空的手臂被窗外灌進來的冷風吹的打了個激靈,緩緩落下,猶如身體裏某些不甘的期望。

他低聲道,“豫州叛亂,我奉旨出征。但周大人卻命我不能調走京中一兵一卒,這一趟本就是為了設計徐家。你誤打誤撞救我性命,是我對不起你。此仇當報,若你放心......”

“我不放心,”沈輕冷冷的打斷他,“強撐着将身體站直,倔強地說道,“我替你擋箭,本就是下意識之舉,世子不必放在心上。只不過他在我身上開了個洞,若是我沒有親手送他上西天,恐怕日後難以入眠。唯獨這件事,還望世子成全。”

她一口一個“世子”,硬生生将二人之間的距離拉成了天塹那麽長。徐晏青看在眼裏,整顆心驀地蜷了起來。

沈輕是不願意的,他默默的想。

夜涼如水,那模樣明媚的少女就站在眼前,被寬大的麻衣罩着,愈發顯得內裏身材嬌小,有種一伸手就能攬個滿懷的錯覺。

徐晏青清楚地聽見有些東西在身體裏呼之欲出,像奔騰的黃河,僅憑幾道小小的堤壩已然有些擋不住了。

不過,越是這樣他越是得冷靜。

朝中時局不穩,危機猶在。徐家正處于風口浪尖,他不能,不會被允許任性。

還有沈輕......

沈輕到底為何要與良齊假扮夫妻?她的貼身婢女又為何武功如此高強?她真的只是一介布衣嗎?昨夜掉出來的那本古冊又是什麽?

一個接一個的問題如同當頭一棒,将世子剛剛湧起的欲望盡數砸了回去,讓他的一顆心沉了又沉,終究疲軟了下來,化成一汪死水。

他斂去了所有心神,古井無波地說道,“好,我答應你。只是眼下你受了傷,需要靜養,暫時先不要想那麽多了。”

說到靜養,沈輕終于反應過來另外一件大事。

她仰臉沖着世子急道,“我不能休!我得快點趕去豫州!”

徐晏青雖然不及良齊一般心思玲珑,但也不是傻子。沈輕穿着黑衣一路跟随,目的為何只消稍微一想便能明白。

此時看着她急迫的表情,世子眼裏的火苗兒“撲”的一聲滅了個幹淨。

他深深地看着眼前人,幾經猶豫,終是開口問道,“你與良齊假扮夫妻,到底是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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