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真相
王臨輕飄飄地掃視了一圈屋內人, 最後視線落在良齊身上,淺淺地笑了一下。
他眼神涼如水, 面色又極白, 像是被誰抽走了活人氣兒似的, 只剩副冰冷的軀殼矗立在天地之間。
良齊慢慢站了起來, 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很想問一句“到底發生了什麽?”, 奈何四周人太多, 終究還是将滿腔的疑惑壓在舌尖兒上,沉默地點了點頭。
“這下人齊了,”徐巍笑道,“我來正式介紹一下。這位是禁軍副統領曹雲虎,也是我鎮守南疆時偶然收入麾下的徒弟。這位是曾高中狀元、眼下剛剛升任四品左侍郎的良齊良大人。剩下這位......”徐巍頓了頓才緩緩開口道,“是陛下在朝中的心腹, 也是得了陛下口谕謹代表聖命的王臨王大人。”
屋內幾人紛紛福禮。
王臨一一回過之後轉向徐巍淡淡地說道, “侯爺, 我不能出宮太久,有什麽事, 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
“好,”徐巍點點頭, 走到四方桌前, 将旁邊摞起的信紙一一攤開。
幾人踱步上前傳閱,良齊一眼就認出這是自己交給徐晏青的那些密函。
徐巍憤然道, “眼下朝中妖孽橫行, 霍亂朝綱,以一己私欲謀害忠良打擊異己,妄圖獨攬大權,其豺狼野心簡直聞所未聞。我等作為朝廷基石,自當為陛下盡力,掃除魑魅魍魉,還我大慶一派清明河山!”
良齊眼睫輕顫,總算弄懂了徐侯今日帶他來的真正目的。
衆所周知,前朝時沛王帶領禁軍叛亂曾重兵圍攻太極宮,當時情況極其危險。先皇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平息叛亂後下的第一道聖旨就是将禁軍調動的令牌一分為二,總統領與副統領二人各執一塊。假若沒有完整令牌,禁軍絕不可擅動。
既然這位禁軍副統領曹雲虎是徐巍的徒弟,那也說明了為何周璁大權在握,仍無法徹底掌控禁軍霍亂的根本原因。
屋子裏一共五人,曹雲虎代表禁軍,徐巍代表南疆大軍,王臨代表深宮聖命,若是再湊個文官上去,就足以撐起小皇帝鞏固政權的第一層班底了。
很不幸,自己就是那個被挑中文官。
皇權在上,周璁日漸膨脹的野心和鋒芒外露的跋扈像是收在頸邊的弦,小皇帝不可能不做出反應任人拿捏。
可他在朝中一無根基,二無班底,無論想施展什麽拳腳抱負到最後都會變成一紙空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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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內閣帶領文武百官堪堪與他對立。
一日不除掉周璁,清除周黨,他這個皇位一日坐不安寧。
想必自己在豫州時與徐晏青說過那句“與周璁有舊仇”被原封不動的上呈了。
嘉仁帝這是在逼着自己做選擇。
如果在王臨沒來之前走出這間屋子可能還會有回旋的餘地,而眼下聽完徐巍這一番慷慨激昂的前詞後,就意味着永遠也走不出去了。
因為皇帝不會留下一個無法掌控的棋子,他弄不死樹大根深的周璁,弄死自己還不簡單嗎?
良齊在心底重重嘆了口氣,他只想弄清十三年前的真相然後報仇雪恨,可現如今.....好像怎麽走已經由不得他了。
王臨将密函輕輕放在桌上,蒼白的手一下下敲着,“打蛇打七寸,這些密函固然有力,可吳平之身為六部之首,僅憑這麽幾張紙可定不了他的罪。到時候他若是咬死不承認,我們也沒有別的辦法,還可能會打草驚蛇。不知良大人還有其他的罪證嗎?”
良齊微微一愣,旋即立刻調整好表情,溫潤一笑道,“有。”
說完,他從寬大的袖袍裏掏出了一疊東西一一擺開,逐個介紹道,“這個綠冊子乃是豫州地級官員在受災時所捐贈的銀兩數,上面皆有他們每個人的确認指紋。咱們從第一個看,豫州巡撫呂祿,捐災銀三萬兩。可他一個巡撫每年的俸祿只有八百兩,三萬兩可是他三十八年的俸祿......”
衆人随着名單一一看下去,越看越心驚,這哪是什麽捐贈災銀的別冊,這簡直就是當地的一本貪官史!
“還有這個,”良齊将綠冊挪開,拿過一本賬本,“這是每年豫州洪災朝廷撥款下去時,當地與京中互相分贓的記錄,吳平之與周璁、六科給事中年述和其他官員皆有登記。”
“最後....”良齊拿出一小疊白紙,側頭看了一眼身旁的王臨,低聲說道,“吳平之之子吳憲,戕害人命百餘條,視法度公道于無物。又因吳平之位高權重,百姓告到三司皆無人敢受理。這是其中九十多位曾經受到吳憲迫害者的親筆書,上面每一張都有經過和簽名。”
王臨的兩只手慢慢攏進了廣袖之中,薄唇緊緊抿成了一條直線,臉色愈發蒼白。
“王大人......”良齊将所有罪證摞好,直視王臨道,“不知這些加在一起,夠不夠呢?”
別說王臨了,屋內其餘三人也都露出驚詫之色。
這麽些足以讓人砍頭七八次的罪證,他一個曾經小小的吏部郎中到底是如何收集來的?
“良大人果然......手段無雙。”王臨臉上看不出喜怒,眼睫垂着,目光長久的停留在那一疊受難者親筆書上。
這世上大抵總有些看不見的手輕輕撥弄着愚人的一生,有些明明想花好月圓,到最後卻總是落得個支離破碎;有些明明想平安喜樂,到最後卻往往不得善終;又有些捧着滿腔熱血跳進沙海沉浮,到最後卻躲不開意料之外的飛來橫禍,最終變成這幅啼笑皆非似人似鬼的模樣。
王臨袖袍下的手觸到一片溫熱,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竟不知何時用力過大導致手掌見了血。他收回思緒,若無其事地說道,“那麽我先回去了,今日之事我會盡數禀報陛下,各中細節還需各位大人多多費心了。”
說完,他重新戴好兜帽,意欲離開。可還沒走出兩步,身後傳來一聲欲言又止的輕喚。
王臨腳下一頓,回頭撞上了良齊複雜的眼和僵在半空的手。
那眼神同送自己入宮時的一模一樣。
徐巍打開屋門,外頭的日光争先恐後的散了一地。王臨身穿一襲灰袍逆光站着,像是個沙漠中踽踽獨行的旅人。
他在兜帽的陰影下僵硬地扯了扯嘴角,眼底爬過幾道血絲。
良齊聽見他的聲音落在地上碎成幾片,慢慢滾到自己腳邊,仿佛伸手就能碰到,又仿佛永遠握不進掌心。
他說:“良大人......世人常常癡心無兩,可及至盡頭,往往都是一場空夢。物是人非,還望各自珍重。”
說完,他不等良齊回話便大步離開了。
有風從敞開的屋門吹了進來,帶着院中的花香,吹亂了桌上的紙紙凄苦。
徐巍慢慢将門合攏,上前低聲喚道,“良大人,你還好嗎?”
良齊搖搖頭,“勞煩侯爺記挂,我還好。”
許久未出聲的曹雲虎适時的上前一步,“師父,你之前與我商議之事我已全然明白。剩下的,徒兒自會着手置辦,您放心吧。”
徐巍:“好,切記勿要露出馬腳打草驚蛇,否則會功虧一篑。”
“是!”曹雲虎說完朝良齊與徐晏青各自行禮後也離開了書房。
良齊有些訝然,“不知侯爺都交代了些什麽?”
徐巍道,“為了防止周璁狗急跳牆危及聖上,我們需要将禁軍整個兒捏在手裏。現在的禁軍統領是周璁的一位遠房親戚名喚周五江,此人貪財好色,卻武藝高強。我命雲虎略施小計将他拉下統領寶座,換個我們的人上去。但雲虎自幼就很有主意,這次我讓他來,是想讓他親眼看看周黨都是些什麽貨色。”
良齊略一琢磨,便明白過來了。許久未入朝的徐巍突然站隊,曹雲虎唯恐師父着了什麽道兒不放心,這才想來親眼确認。
那将禁軍統領拉下,空出來的位置必定會被周黨争搶,又有誰能力排衆議坐穩那個位置呢?
良齊緩緩轉身,卻不料差點兒撞在了不知何時站在背後的徐世子身上。
徐晏青比他略微高些,此時由上及下地看過來,總感覺帶了些許調笑的意味。他懶懶地說道,“現在該說的都說完了,不知良大人有何事要問我爹?”
良齊瞳孔無法抑制地縮了一下,心跳陡然加速。
徐巍接過話茬,“良大人的發妻曾經救過我女兒,良大人又在豫州照拂過我兒,現下你我又同在一條方舟上。你想問什麽,徐某向天發誓,定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絕不有分毫欺瞞。”
“侯爺,”良齊的雙拳緊了又緊,半晌才艱難地找回自己的聲音,“我想問......十三年前,那場舉國轟動的謀逆舊案。”
“什.....”徐巍一愣,幾乎懷疑自己聾了,“你.....你說什麽?”
良齊一字一頓,“十三年前,還曾是吏部侍郎的吳平之上書揭發內閣首輔薛廉意欲謀反,後前大理寺卿周璁奉命抄家,抄出千餘件兵器盔甲。致此薛廉謀反之罪板上釘釘,先皇下旨夷三族滿門抄斬。薛家一百一十八口血染長街,薛廉本人更是被處以極刑。侯爺,您當年與薛首輔走的那麽近,深受他的信任。但此事發生時,您不僅沒有為他說一句話,還在那之後再不過問朝政,遺世獨立。我想問,對于這件舊案,您都知道些什麽?”
徐巍萬萬沒想到眼前的年輕人語不驚人死不休,被當頭一個巨大的震驚砸了滿眼開花。他一雙拿慣了兵器的手此時卻不受控制似的顫個不停,指着良齊驚道,“你......你是誰?!你為何會知道的如此清楚?”
“侯爺,您不是說,無論我要問什麽您都知無不言麽?”
徐巍死死盯着他,似乎想從雙眼中射出兩柄利劍将人剖開,剜出皮肉髒骨下藏着的那顆心看看,裏頭都裝了些什麽不為人知的秘密。
“侯爺......”良齊眼裏似有寒光閃過,“您怎麽了?”
“難道你是......薛府舊人?”徐巍喃喃自語,“原來你與周璁的舊仇,竟是這個?”
他後退兩步,撞在桌角。疼痛像是在他後腰開了個洞,所有構築起來的強硬像是順着空洞一溜煙兒的飛了出去。
徐侯緩緩坐在椅子上,聲音沙啞,“想不到......我竟然還能再見薛家舊人。也罷,兜兜轉轉,總還是繞了回來。孩子,你可知道前朝那場驚心動魄的‘瘟疫’麽?”
良齊眉頭緊蹙,“瘟疫?長安城內何曾出現過瘟疫?”
徐巍苦笑道,“說是‘瘟疫’,其實只是太醫院為自己的無能做出的一些借口而已。以你的手段想必清楚,前朝太子纏病,三皇子閉門不出,八皇子突發疑症,這三位皇子本該是最有力争奪帝位的,可不知為何,一個接一個的染上怪病。太醫院束手無策,進補的湯藥流水一樣的送,可仍舊毫無辦法。”
良齊有些不耐煩,“這和薛首輔的死有什麽關系?”
徐巍重重的嘆了口氣,“因為薛廉他.....同太子的關系最好,就連太子妃難産而死時,薛廉也在東宮徹夜守護。”
良齊呼吸一滞,感覺從層層迷霧中終于抽絲剝繭出了第一條線。
“那時皇子們即便身染惡疾,卻依舊沒有放棄奪嫡。朝中文武百官紛紛站隊擁護自己的主子,一時間各種手段層出不窮混亂至極。直到.....直到三皇子與八皇子相繼罹難。獨剩一個太子和年幼的九皇子,也就是當今聖上。”
“太子終究是太子,天命護體,雖然因久病不治身體虛弱,可終究還是堅持下來了。那時先皇年邁,時日不多,立儲之事迫在眉睫。薛廉就是此時站出來,堅決擁護太子即位。可誰曾想.....朝中忽然湧出大半人,要.....要擁立九皇子。”
良齊何等敏銳,一瞬間感覺到了異樣所在,開口問道,“朝中風向突然改變,不大可能,應該是背後有人推動。”
徐巍贊賞地看了他一眼,“說的不錯,只是這個人,誰也沒有想到。”
良齊手心早已被冷汗浸濕,只覺得聲音都是飄的,“是誰?那個背後之人不可能是周璁,當年的周璁不過是個三品官,斷不可能煽動的了這麽多官員。”
“是......當朝帝師楊慎。”
徐巍的眼神一瞬間黯了下去,“楊慎曾經教導過先帝,又做過太子的講師,在朝中威望頗高,有不少官員都曾拜讀于他的門下。只是誰也沒有想到,他會擁立一個牙牙學語的九皇子。後來的事就像一夜之間發生的一樣,吳平之突然上書,大理寺抄家,薛府敗落。我很清楚,這是楊慎的手筆,為了助九皇子登上大位,必須拔掉太子的羽翼。薛廉身居高位,樹大招風......他......他......”
“他必須死,對麽?”良齊眼底閃着晦暗不明的光,“侯爺為了保命,所以避其鋒芒,一句話也沒有為老友說?”
“我并非貪生怕死,只是徐家上下也是百十來口的人命啊!當年先皇雖然年邁,可仍獨坐帝位,楊慎于他有師恩,又步步緊逼,我不能......”
“侯爺,”良齊打斷道,“太子呢?薛首輔身殒後,太子怎麽樣了?”
徐巍有些艱難地說道, “那場大案塵埃落定後,太/子/黨無人領頭,終是支離破碎。太子.....太子的身體也每況愈下,怪病愈發嚴重,最終.....不治身亡了。”
一下子接收了太多信息,良齊心亂如麻,只覺得整個腦仁都掀起來似的疼,後背冷汗一層接一層,争先恐後的往外冒。他兀自緩了半晌,才在一片耳鳴中找回原本的聲音,“多謝侯爺今日坦誠相告,我家中還有事,先行告退了。”
“良大人!”徐巍猛地起身,想要在說些什麽,卻被良齊乍寒的目光釘在原地。
“侯爺,”他的聲音很涼,像三九寒冬鞭笞過徐巍的肩背,“你抽離朝政這麽多年,周璁可曾放過你?放過徐家?”
徐巍愣愣地看着他遠去的背影,一時間竟覺得胸腔裏似有火烤。
日頭西斜,整個徐府靜悄悄的,想是徐巍早先吩咐過,良齊順着游廊一路前行,一個仆從都未見到。
不過這樣也好,他現在腦子裏太亂,往日的運籌帷幄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則是略微虛浮的腳步。
行至大門,被穿堂的涼風一吹,他才緩緩從滿身的振聾發聩裏扒出些思緒和理智。
忽然,他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良大人留步!”
良齊不用回頭也能聽出來這聲音是誰,頓時眉頭擰成兩股繩,連基本的表面功夫都不想做了。
徐晏青三步兩步跑過來與他并排站着,猶豫半天終是給他添了最後一記堵,“良大人,不知阿輕的傷.....好些了嗎?”
良齊:“......”
你還有臉來問?!
他站直身體,面無表情地邁步向前,邊走邊道,“那是我的家事,不勞世子挂念。”
“良齊!”徐晏青猛然一把抓住他的袖擺,厲聲質問,“阿輕對你是何意你不可能不知道,她說你二人是青梅竹馬。若果真如此,你為何又要與她假扮夫妻?!長安城中詭谲複雜,你為何要将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帶進來?!你若真是心悅于她,何至如此!”
手無縛雞之力?
假扮夫妻?
良齊撩起眼皮,幽深的瞳孔像是一口漆黑的古井。
“世子,”他語調冰涼,與平時的溫潤如玉判若兩人,“我與阿輕中間相纏的東西,你或許一輩子也無從知曉。可有一件事我必須提醒你,阿輕是我掌心的一顆朱砂痣,誰也帶不走。”
徐晏青聞言一怔,良齊趁勢抽回袖擺,換上副面具一樣的笑臉,“那世子若是沒有什麽別的事,下官先行告退。”
門外的馬車早已等了許久,小厮恭敬的放好矮凳,良齊頭也不回地上了車。布簾一蓋,凡塵種種似乎都擠在了這一方小天地裏,讓人喘不過氣兒來。
良齊雙眼緊閉,耳畔铮铮作響。徐巍的話反反複複在心中循環,一遍又一遍,像是架起了一面鑼,在心中不停地敲敲打打。
太子.....怪病......奪嫡......楊慎......
還有......阿輕......
他的雙手陡然握緊,是時候了,該書信一封送去邊關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的阿輕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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