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攤牌

良齊回到府裏的時候, 天已經幾近擦黑了。負責漿洗灑掃的粗使婆子都躲回了內院兒偷懶,府門外頭只立着一個東倒西歪的小厮正哈欠連天。比起長安城內其餘的四品府邸, 良府着實看上去有些凄涼落魄, 像是住了個不走心的主人, 随時随地都能抽身入海。

第一縷月光打進游廊, 照亮了裏頭那抹繡着雲紋的清白錦紗。沈輕獨自一人坐在廊杆上, 黑絲散落, 眼尾低垂, 顯然已經發呆發得有些久了。

自從離開豫州,她就總是這個狀态,兀自怔愣,連身後有人靠近都未曾發覺。

良齊隔着五步遠頓住,眼神落在面前這抹白上,只覺得刺的瞳孔微微有些發疼。

他們二人已經許久沒有好好說過一次話了, 在返回長安的路上總有成堆的外人攔在中間, 又被各自的心事狠狠壓着, 像是默契的在兩人心頭構起了一道天塹,遙遙相望。

沈輕沒有跟他解釋過有關于胸口的傷, 有關于那次被伏,有關于徐晏青裸露在外的情意。她三緘其口, 如同只揣着秘密的烏龜, 将頭一縮,用堅硬的外殼護住了所有可能的頭破血流。

再這樣下去不行。

良齊清咳了一聲,上前一步喚道, “丫頭......”

沈輕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突然回過神來一躍而起。等看清來者何人時才尴尬地一笑,“是你.....你回來了?正巧飯放剛好,走......”

“丫頭,”良齊驀地伸手拉住了她,指尖劃過,慢慢變成十指緊扣的模樣,滾燙的掌心互相緊貼。

沈輕一愣。

“丫頭,”良齊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一如既往的溫柔如水,“要不我們......真的成親吧?”

話音剛落,掌中柔荑猛然一緊。

不行。

現在還不行。

傷還沒好,不能讓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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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輕下意識地想往後退,卻被緊緊攥住動彈不得。

良齊似乎被她的反應激到了,彎起的嘴角慢慢撫平,被涼白的月光一照,無端顯出一絲難掩的落寞來。

“阿輕,你到底怎麽了?為何總是在躲我?”

眼前人被他的話一噎,登時變得有些慌亂,“我沒有....我只是.....”

良齊忽地将她的手反向一壓,眯了眯眼睛。他收起笑和落寞,面無表情地問道,“是因為你胸口的傷麽?阿輕,除了這件事,你還有什麽別的瞞着我嗎?”

沈輕的呼吸倏的一滞。

“阿輕,”良齊捧起她的手細細捏着,眼角繃着柔情蜜意,可說出來的話卻字字誅心。

“你同金棗在前往豫州的路上,意外卷入了對徐晏青的伏擊戰。可那些人要的是他的命,為何最後卻是你受了傷?是意外?還是你善心大發?”說着他手中的力道逐漸加重,語調也愈發冰涼,“那日長夜漫漫,你受了傷被徐晏青帶走,至此與金棗分別。那些追兵不是傻的,一擊未成定會窮追不舍,他們不會放棄搜尋官道,可一直到你們抵達豫州,那些人也沒有堵着。這只能說明,徐晏青并沒有帶你走官道,而是走的某條不為人知的小路。阿輕,你與他一起經歷了生死,又為他受了傷,那一晚剛逃離虎口,徐世子不會放心把你交給一個外人。你傷在胸口,是不是他親自動手......”

“別說了!”沈輕一把抽出有些發紅的手,打斷了接下去的猜想。

她沒有反駁......

其實剛才那段話,良齊在裏面設了個巧妙的陷阱。他雖然因意外獲悉了沈輕受傷的前因後果,可卻并非是什麽大羅神仙能推測出所有細節。所以才在言語裏慢慢帶出那句“你為他受了傷”。

沈輕對這件事諱莫如深,假若真是被他猜錯了定會出言反駁,可她沒有,反而是下意識的接受了這個說法。

那也就意味着,她身上的傷果真是為了徐晏青所受,并不是什麽狗屁意外。

所以沈輕對此事閉口不言的依據也找到了——當日夜深人靜,又是孤男寡女,沈輕胸口受傷,情況危急。徐世子一腔的心悅瞞憋了那麽久,會發生什麽?胸口是一個姑娘家最為貞潔的地方,倘若在無法控制的情況下被什麽別的男子看去了......或者不僅僅是看......

有時候人就是這麽奇怪,好事與壞事往往南轅北轍了八千多裏,可一旦任由思緒在腦中信馬由缰起來時,總會勒不住似的奔向壞事。仿佛不憑着想象在自己心中戳上幾道鮮血淋漓的口子就不太對勁一樣。

短短幾口茶的時間良齊腦海裏已經閃過諸多雞鳴狗盜的場景了。

誤會像是黃河河地堆積的淤泥,在沉默中慢慢浮漲,日積月累下,就會一股腦的借着大水漫過心田,沖垮那點搖搖欲墜的信任。

良齊的眼底徹底黯了下去。

“我跟徐晏青什麽都沒發生,”沈輕忽然出言道,“他.....他的确曾跟我表露過心跡,可我已經拒絕了。”

那件事她一直壓在心底不願去想,假如當時世子真像個登徒浪子似的趁勢幹出些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兒,依着沈輕的性子,恐怕他還沒走出小村便會一命嗚呼了。

可徐晏青偏偏什麽都沒有做。

不僅如此,他一路上事事周到照顧卻分毫不越雷池一步,所有的言語和交往都牢牢控制在“合乎禮儀”之內。

那段日子沈輕受了重傷,身體與心都處于一個極度虛弱的狀态。徐晏青的體貼入微和止乎于禮像是一潭濃湯熱泉,恰到好處的溫暖了她某些一不小心外露的脆弱。

也許連她自己都沒有發現,在每每憶及此事的時候,某些細小的微弱的不易察覺的情緒正慢慢在心底破土而出,像是幾顆不懷好意的種子,正逐漸伸出尖銳的枝桠——只不過被她下意識的近乎暴力的掩蓋了。

“我只是不知道該如何同你說,”沈輕放軟了口氣,“那夜我與金棗尾随在徐晏青後頭,不料被他察覺。對峙時突然中了埋伏,兵荒馬亂下我意外受傷,他無法才出此下策。我們什麽都沒有發生,徐晏青恪守禮,我又一心只想找到你。只是這件事或多或少羞于啓齒,所以我才一直瞞着。良齊......”她輕嘆了口氣說道,“你相信我好不好?”

相信?

良齊心底嘲諷般的一笑,沈輕自幼心狠手黑,對人對己都是如此。那夜因着徐晏青的私事導致她一同被伏身受重傷,沈輕非但沒有牽怒于世子反而言語間多方維護,僅這一點就已經大大的不對了。

更何況她性子暴烈,什麽時候變得如此多愁善感對月發呆了?

長安內已是初夏,每一寸泥土裏似乎都帶着按耐不住的悶熱。良齊細細碾碎了指尖冒出的薄汗,擡眼看了看眼前人。

那一眼裏所包含的東西太多,沈輕一時間竟然沒有看懂。

只聽他聲音有些落漠地開口道,“丫頭,我信你。只是以後別再讓我如此擔心了,好嗎?拉你進這亂局的人是我,若這中間你出了什麽事,讓我以後可怎麽辦?”

這話裏含着某些意味不明的妥協,沈輕終是松了口氣,點頭道,“好,我答應你。”

二人之間的劍拔弩張被一方的讓步打散在空中,良齊眼梢挂了些笑,似乎橫亘在心中的郁結已被她三言兩語就撥了個幹淨。

堂屋中的飯菜香如同掐着點兒似的從遠處飄來,沈輕适時地挽過他的小臂,軟着音道,“李媽今日做了好些吃的,有你最愛的金絲糯米卷,金棗在屋中等了好久,我們先去吃飯吧?”

良齊順着她的力道被帶着向前,眼睫垂着,好像許多個尋常往日一樣與她說起白日商議之事,“吳平之的罪證已經羅列完整,只要上朝時挑一個合适的時機禀報陛下,便可定他的罪了。”

“哦?那豈不是很好?”沈輕在身旁走着,随意接話道,“那你不是可以打聽出薛首輔的過往了嗎?”

“有關這些,徐巍今日同我講了。”二人穿過游廊,良齊臉上的陰影漸退,“我爹他.....當年只是因為參與奪嫡被無故牽連,并沒有做出任何對不起朝廷之事。”

“意料之中,”沈輕的語調逐漸歡快,“薛首輔果然是蒙冤的,這樣你可以放心複仇了。”

“是,”良齊不置可否,“說起徐侯,今日我離開他府中時,遠遠看見了徐大小姐。”

沈輕的腳步猛然一頓。

“徐大小姐身上穿着藕粉的長裙,在亭中與下人說笑,看上去身體恢複的很好,并無任何異樣。”良齊跟着她停下,畫皮似的祭出個有些森然的笑,“大小姐時至今日仍舊感激你當時出手援助,不只是她,整個徐府包括世子都一樣感激你。”

“阿輕,”他緩緩道,“我其實非常好奇,你當初是怎麽做的?令大小姐身染怪病,太醫院都束手無策。不過,這件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秘密.......”

夏日微風拂過,沈輕只覺得手腳冰涼。

“這個秘密......”他俯下身,眼裏盛滿了細碎的月光,低聲說道,“只有你知我知,徐府的人,永遠都會被蒙在鼓裏。”

作者有話要說:  為什麽我的文沒有鋼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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