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沖突
吳憲是兜着滿腦子霧水被“請”進宮的, 小皇帝為了這事兒能順利進行,私底下早已将消息封鎖的相當嚴密, 一丁點兒思想準備都沒給他做。
紅絨毯上跪着幾個人, 吳憲一眼就認出了自家老爹圓滾滾的背影, 他心裏一沉, 已經明白這趟估計沒什麽好事兒了。
但吳公子平日裏嚣張跋扈慣了, 自認為偌大的長安城中, 還沒有什麽人能撼動的了內閣這棵大樹。只要周璁不倒, 自己的爹也能混上個安然無恙。只不過這次不知道年輕的皇帝抽哪門子風,消遣消遣罷了。
所以吳憲大剌剌地上前一跪,拜道,“臣吳憲,參見陛下。”說完,他還借着下跪的角度, 偏頭朝吳平之樂了樂, 正對上他爹眼眶裏還未消散的條條血絲。
吳憲一怔。
此時只聽小皇帝在上頭問道, “你看清楚了,是他麽?”
這話顯然不是問他, 吳憲疑惑的微微擡頭,撞上了另外一邊同樣擡起的臉——
王臨穿着宦官服, 站在龍椅旁, 遠遠的朝他笑了笑,只不過那笑容裏盛滿了森然的殺意。
此時就算吳憲再蠢,用腳想也能想明白這一趟被叫來到底是為何。一瞬間他滿身的汗毛倒豎, 整個人因巨大的恐懼戰栗起來。
吳平之就跪在他旁邊,自然感受到了親兒子的不對勁。他順着吳憲的目光向上看去,也同樣撞進了王臨的笑裏,登時懵了懵。
他其實只見過王臨一面,還是在上年冬天,王臨剛進長安時上門拜會。只不過那時候吳大人并非用眼睛看人,而是用鼻孔看。給他送禮的人那麽多,怎麽可能個個兒都記得清楚?
但能讓吳憲心虛成這樣的太監并不多,老奸巨猾的吳平之心思一轉,立刻就明白過來此人是誰。
怎麽可能?!
吳平之大駭,那時吳憲自作主張将人扭送去淨身,照他的脾氣定會讓人“好好關照”。這樣的“新太監”只配幹些最髒最苦的粗活兒,連內宮都進不去,怎麽可能在短短一年就爬進了朝堂?還搭上了皇帝?
王臨沒有給他們什麽反應的機會,躬身垂首地答道,“回陛下,就是他,這張臉就算燒成了一捧幹巴巴的紙灰,小人也決計不會認錯。”
吳憲雖然跋扈,但終歸還是個長腦袋的。一聽這話當即道一聲“不好”,連忙大喊道“陛下臣冤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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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枉?”小皇帝冷笑,“朕還沒說什麽事,吳卿哪兒來的冤枉?”
吳憲一愣。
周璁站在最前頭看的分明,小皇帝一身的稚氣還未脫,連骨架看上去都是窄小的,被寬大厚重的龍袍一罩,透出一股子難掩的弱不禁風來。
但就是這麽副好像徒手便能捏碎的傀儡模樣,終是在沉寂了一整年後,咆哮着朝自己露出了一嘴淬滿劇毒的尖牙。
周璁朝身後遞了個眼色,隊伍裏有一人越衆而出。
此人長的濃眉大眼,皮膚偏黑,正是前幾日瘋狂參本徐巍的六科給事中掌印官年述。
年述上前一拜道,“陛下莫要聽從小人讒言,此人來歷不明,當庭陷害朝廷命官,必然心懷叵測。按照律法,陛下理應将此事下分到大理寺或刑部審理,搜尋證據,還小吳大人一個清白。而不是什麽也不看,僅憑有心人一面之詞便要治小吳大人的罪。這樣既不合禮儀,又不合理法,陛下,還望陛下三思!”
年述的算盤打得很簡單,刑部與大理寺都有他們的人,想颠倒黑白簡直是信手拈來。何況一旦牽扯上人命官司,必要開衙受審。這是老祖宗留下來的規矩,不是他一個乳臭未幹的小毛孩子穿一身龍袍便能随便更改的。
而一旦這件事乾坤大挪移挪到了三司,就等于任由他們拿捏了。小皇帝沒理由拒絕,也沒能力。若是他一意孤行要治吳憲的罪,那其他百來名周黨便會魚貫而出,一齊逼他收回成命。
皇帝?年述冷哼一聲,也不過是個頂着國姓的空架子罷了。
可出乎意料的是,小皇帝并沒有答話,答話的則是另外一個人。
良齊朗聲道,“年大人說的是,下官也認為此事必須開衙審理。正巧刑部尚書廖大人與大理寺卿夏大人都在這朝堂之上,那臣鬥膽請陛下一道旨意,以朝堂為府衙,當着文武百官的面,當庭審理此案!”
“良大人你懂不懂啊?”年述嗤笑一聲,“這審案講究個證據,而證據是要花時間去搜集取證的。你要當庭審理?難不成讓我們這些半大的老頭子不吃不喝陪你在此站到證據來麽?簡直荒唐!陛下,還是聽臣的,将此案交予三司審理吧!”
“年大人不是想要證據麽?”良齊接話道,“不勞各位大人費心,臣已經将所有的證據整理好了。”
“什麽?”不僅是年述,就連周璁和跪着的吳氏父子皆是一愣。
“啓禀陛下,”良齊朝上一拱手,“所有吳憲曾經強取殘害的各家男兒信息我已俱數整理完整謄抄于紙上,陛下桌上那摞最厚的便是。這些已死或身殘的無辜男兒的家人我也已經全部找來,包括曾經目睹吳憲這些惡行的百姓我也已經全部尋來,此刻就等在宮門外頭,只要陛下傳喚,他們立馬便能來到朝堂作證。”
他的這一番話像是當堂炸了道雷,劈的所有人臉色齊齊一變。尤其是漩渦中的吳憲,登時便被劈了個五雷轟頂,身形一軟,直接跌坐在地上。
“好!”小皇帝一拍龍椅,“刑部廖公凡、大理寺卿夏恩何在?”
被點到名字的二人頂着滿腦袋汗走出了隊伍。
眼看事情的發展即将要失去控制,周璁終于站出來直視嘉仁帝道,“陛下,朝堂上商議的乃是國家大事,關乎大慶的江山社稷,招來一堆不明身份的人烏泱烏泱擠在一起像什麽樣子?再者說了,這一切都只是良大人的一面之詞,誰又能證明他找來這些人的身份?吳大人手握大權又向來公平公正,難保不會被有心人記恨。若是陛下拼着有損皇家顏面也要一意孤行,那請恕臣作為內閣首輔第一個便不能答應。還望陛下能遵循流程,将此事交予三司審理!”
他話音剛落,大半數朝中官員齊刷刷跪倒一大片,皆高聲重複着“還望陛下遵循流程,将此事交予三司審理!”
由此可見周黨根基之深令人膽寒。
抖成篩糠的吳平之被震耳欲聾的喊聲裹挾着,稍稍平複了一些。他自我安慰的想到,小皇帝年幼,又沒見過什麽大場面。被這麽多官員的壓力一擊,肯定會束手無策,屈服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就像印證他所想的一樣,嘉仁帝臉上的激動慢慢褪了下去,換上副近乎平靜的漠然來。
這種表情映在吳氏父子眼裏,像是一種無力的妥協。
小皇帝沒再多說廢話,而是抽出那一摞厚紙往朝下堂一扔,指指道,“廖公凡,你來念。”
廖尚書無法,只能浸着汗拾起那摞紙,逐一念道。
“明靖十八年,長安城柳安街騾子巷東六戶張大家于申時被吳憲帶四名家仆闖入,強行掠走其兒張全。五日後張全屍體被丢棄于柳安街西頭,削右足,斷左掌三指,後.....□□被尖銳物捅穿直至小腹,失血過多含冤而死。張大告官未果,其妻趙氏因悲痛終日以淚洗面,至....雙目失明。”
“明靖十八年,長安城饒富街圓左巷......”
廖公凡越念越心驚,上面所記載的每一條都清晰無比,甚至被害之人身上的所有受傷處都做了詳盡說明。這一樁樁一件件下來,根本不可能是作假,而且受害的人數多的令人頭皮發麻。饒是廖公凡做了多年的刑部尚書,也念的口幹舌燥,手腳冰涼。
朝堂上所有人都被這一道“罪證書”給吸引過去,小皇帝輕輕動了動手指,王臨身後有一小太監悄悄地出了大殿。
待廖公凡心驚膽戰地念完,大殿外頭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衆人聞聲齊齊向後看去,只見大殿外頭不知何時跪倒了一片粗布麻衣的百姓。
他們沒有邁進朝殿,而是跪在外頭的白玉階梯上,一級又一級,互相攙扶着、沉默地跪着。他們大多是黃黑的一張臉,身上的衣物打着花花綠綠的補丁,佝偻着腰背,一眼望去,仿佛一只只烙糊的蝦米。
吳憲已經快被這陣仗吓暈過去了。
周璁怒道,“天子朝殿,也是随随便便什麽阿貓阿狗也能進的麽?!這成何體統?!來人吶,快把這些不知好歹的刁民給我趕出去!”
他叫的是兩旁肅然的禁軍,如果不出意外,禁軍統領周五江會在聽見自己這聲吩咐後便着人将他們趕出去。
但周首輔并未注意到,周五江今日沒有在這大殿中當值。
其實他只要稍微打聽一下便會知道,周五江早間時候因不小心誤食了隔夜的馊飯,正告假在家拉個不停。
此時當值的則是禁軍副統領曹雲虎,他身穿銀色甲胄冷冷地站在殿門口,身後就是帶着冤屈跪滿一地的貧苦百姓。
周璁寬大朝服下雙拳緊握,他朝高坐椅上的小皇帝看去,心中駭然如同巨浪滔天,這個一直被他和老師認為不學無術的年輕人,何時竟然不動聲色的成長到了如此地步?
小皇帝今日恐怕露出的不是滿嘴獠牙,而是明晃晃的一把斷頭刀。
剛剛悄悄出去的小太監此時正站在百姓前,小皇帝一擺手,太監便了然地低下頭與第一位竊竊私語,不多會兒後小太監擡頭朗聲道,“來者乃是長安城柳安街騾子巷東六戶張大家,吳憲所害之人乃是他兒張全。”
小皇帝問道,“廖大人,你剛才所念罪證裏可有此人?”
廖公凡戰戰兢兢地答,“回.....回陛下,有。”
小皇帝一擺手,王臨便從後頭拿出一套早已準備好的文房四寶緩緩來到廖公凡身前。
“廖大人,”王臨道,“來一位證人還請您在罪證上記一筆,以防有心人渾水摸魚陷害了吳大人。”
王臨短短一句話便将廖公凡推上了不可回轉之地,他剛才可是當着所有人的面兒念了一遍,此時想要做假根本不可能。可若是像王臨所說,只要他作為吏部尚書拿起筆對上了人證和證詞,就意味着吳憲草菅人命之事板上釘了釘,無人可以再行包庇了。
良齊這一手準備萬全,又有禁軍壓陣,進度不可謂不快。沒過多長時間,外頭的百姓和裏頭的罪證便一一對上了號。良齊還極為“貼心”的準備好了多名目擊人證,當庭便把吳憲所做的惡行描述了一遍,與罪證上記錄的分毫不差,甚至還有人呈上了民間自發繪畫出的吳憲常帶的幾名惡仆。
廖公凡折騰完一遭後活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滿頭滿身的汗,底下跪着的衆位官員也更是尴尬不已。
小皇帝耐心地問道,“廖卿,依着你看,吳憲此案可還有別的疑點麽?”
廖公凡惶然一跪,顫聲道,“回陛下,不....不曾有任何疑點。”
小皇帝微微一笑,“那廖卿你說,依我大慶律法,吳憲此罪,該當如何呀?”
廖公凡恨不能直接跪進地裏當一顆沒腦子土豆,“回......回陛下,該......該當斬。”
吳憲身形一晃。
“陛下!!”吳平之鼻涕眼淚流了一大把,跪着上前連連磕頭,震顫聲不絕于耳,“陛下!!老臣為了大慶兢兢業業十餘載,立功無數,就算是先皇也曾誇獎臣是“治世良才”!陛下!還望陛下看在老臣......”
“吳大人,”小皇帝起身打斷了他的哭腔,指指滿桌的文紙道,“你別急,你吏部尚書的事兒,可還沒完呢。”
趁着吳平之哭天搶地的當口,有一人穿過滿地的百姓,連通報都未通報,便緩緩走進了大殿。
那人腳步勁碩有力,身着一身幹淨的白袍,氣度雍容,目光銳利如鷹,踩着日頭正盛的滿地陽光,大步走向了朝殿中央。
他怎麽會來?!
小皇帝眉心狠狠一跳,明明已經把消息都封鎖了,為何他還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