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天牢
落霞千頃, 黑夜緩緩侵蝕了整片天空。兜頭的陰雲漫過天際,将升起的圓月遮蔽了個幹淨。
天牢裏依舊潮濕, 有竹節蟲爬過角落, 發出陰冷的聲音。惡臭萦繞鼻尖, 腐爛的腥氣仿佛是冤死的靈魂環繞身側。
吳平之将自己蜷縮成了個髒兮兮的肉團兒, 瑟縮在角落, 牢中僅憑一支茍延殘喘的燭火發着幽幽亮光。
再等等。
尚書大人在心裏默默地想到, 再等等, 周璁一定會來救我。我替他辦了這麽多事,他肯定會來救我,他舍不得失去我這麽聽話的狗。
只是天牢閉塞,那種如死般的靜谧無時無刻都在啃食靈魂。吳平之無法得知任何外界消息,明日午時吳憲就會被處斬,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吳大人擦了擦汗, 多年來的酒肉放縱生活令他一頓不吃就餓的兩眼發昏。忽然, 走廊盡頭傳來一陣踢踏的腳步聲。
來了!
周大人來了!他果然不會放棄我!
吳平之一掃先前的虛弱, 從地上薄薄的席面一躍而起,猛地沖向牢門喊道, “大人!周大人!我在這裏!”
有火光順着腳步聲緩緩出現,掃落牢門前的黑暗。一張眉目疏朗的臉盛着金色的光映入眼簾。
吳平之看清後整個人一怔, “怎麽是你?!”
“怎麽吳大人?下官前來拜訪, 您好像不太歡迎的樣子啊。”良齊身披黑色鬥篷,手裏拎着個簡單的食盒。有獄卒手持燈籠在前方領路,獄卒躬身道, “大人,就是這兒了。”
“辛苦了。”良齊從懷中掏出一錠銀遞了過去。
獄卒頓時眉開眼笑,雙手接過,“多謝大人賞賜,大人您真是客氣了!那有什麽話您慢慢兒說,我在外頭給您守着。”
良齊微微垂首道謝,待獄卒開門後,徑直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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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來了外人,吳大人多年的官架子瞬間端了個齊整,他從鼻孔裏冷哼一聲,“我當時誰,原來是良大人!怎麽,外頭的月亮不太圓,想來我這牢裏觀賞觀賞?”
良齊不屑和将死之人争兩句嘴瘾,他自來熟似的找了個幹淨的地方席地而坐,與那落魄的胖子面對面。将食盒打開,擺出裏面一盤盤的熱菜。
香味四散,餓了一天的吳平之抽了抽鼻子,“喲!居然是鳳桂樓的掌廚菜!良大人真是好興致,來看人笑話也這麽隆重!”
良齊恭敬地遞上一雙木筷,眼角眉梢都是平靜的,“我只是來送口吃食,若是吳大人不喜歡,拿走便是,外頭的獄卒們想必還餓着。”
“哼,良大人深夜造訪,恐怕不單單只是為了給我送口吃的吧。”吳平之未接筷,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
“是,我此時前來,的确還有別的事。”良齊将木筷輕輕一撂,直視着尚書大人道,“奉陛下聖命,罪人吳憲,因草菅人命、專權擅勢等八條罪證,判處斬首之刑。于明日午時,東街菜市口行刑。”
“你說什麽?!不可能!!這不可能!!”聞言吳平之如遭雷劈,整個人從上到下都在止不住地顫抖。他目眦欲裂,指着良齊怒吼道,“你放屁!!周大人不會不管吳憲!一定是你來這妖言惑衆!想要看我笑話!!我才不會信你!!”
良齊從食盒裏端出套酒器,将兩個瓷杯斟滿。沒有看他,獨酌一杯後笑道,“吳大人還真是将自己當成個人物了,下官還沒那麽無聊,上趕着看您的笑話。只是我覺得,至少吳憲行刑前,應該有人前來知會你一聲。畢竟陛下親自下的命令,此間牢房,不得有任何人前來探監。”
“你放屁!”吳平之眼底爬滿紅血絲,“那你是怎麽進來的?!”
“當然是因為我奉聖命,前來問吳大人一些問題的。”
三杯桂花釀下了肚,良齊擡手将酒盞倒叩,掀起眼皮。點漆似的眸子裏閃着燭光,一片火紅,“吳大人,若是你答得好,答得讓陛下滿意,或許還有一線曙光。”
吳平之一愣,“陛下肯饒我過我和我兒?”
良齊嘴角漸彎,明暗不均的臉上浮現出令人膽寒的嘲諷,“吳大人您說的什麽玩笑話?吳憲身上背負的可是百餘條人命,就算陛下答應,茫茫蒼生也不會答應。而你.......你貪污受賄、結黨營私,仗着吏部尚書職務之便迫害寒門學子、買官賣官,這些罪名一一都有鐵證,何況您因一己私欲還長年貪污災銀,導致黃河兩岸餓殍遍野。種種罪名摞起來,可是滿門抄斬之罪啊。”
那一瞬間,吳平之只覺得天都塌了。他好似忽然被誰抽空了滿身筋骨,呆呆地靠在牆上,軟着脊背緩緩滑下。平日梳得整齊利落的發髻頓時松散開來,眼底的星光也漸漸淡了。
只不過眨眼之間,這位曾經叱咤風雲的三品大員仿佛蒼老了十歲。
“不可能......周璁......周大人不會不救我.....”
他魔怔了似的一直重複這一句,良齊繼續道,“吳大人還在期待誰來救你?周首輔嗎?可我來之前聽說,周府的光已經熄了,大門緊閉,說是主人家早已歇下了。您是指望着,他來夢中救人?”
吳平之怔怔地看着他,“不可能......我為他做了那麽多,他不可能不管我......”
“大人您也算是為官數十載了,這點淺顯的道理都不懂?爛了的胳膊就該立刻斷掉,若是讓他繼續爛下去,整個身體都會有危險。”
幽幽燭火将他二人的影子拉的又黑又長,從牢房裏順着縫隙一直延伸至牢房外,安靜的天牢除了硬齒動物的聲音以外什麽都聽不到。
吳平之冷汗濕透了後背,他沉默地看着半明半暗的良齊好半晌,才漸漸從慌亂絕望中冷靜了下來。
他不得不承認,良齊說的是對的。
“那你什麽意思?”吳平之用袍袖擦了擦額角的汗,“既然我死罪難逃,又是哪兒來的‘一線曙光’?”
“您是死罪難逃,可您別忘了,您還有結發之妻,還有五個女兒,還有遠在南邊兒的父母。”良齊見他安靜下來,幫他斟了杯酒,“據我所知,您最小的女兒還不過六歲,對吧?我大慶一向仁德施政,你若是答得讓陛下滿意,赦免其他吳姓家眷,還不是什麽難事。”
吳平之從角落裏慢慢挪了出來,終于面對面坐好。酒釀的清香回蕩,他執起微涼的杯,驀地一飲而盡。
火燒的滋味兒順着喉嚨一路下滑至胸腔,逐漸燙平了滿身堆起來的悲怆。
仿佛過了百年那樣長久,吳平之沙啞的聲音終是響起。
“陛下......想問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