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來了
“陛下想問些什麽?”
吳平之此言一出, 就代表他已然妥協。
“吳大人真是識時務。”良齊雙眼微阖,“您放心, 陛下會為他們孤兒寡母留好吳家家産, 讓他們以後可以過的高枕無憂。”
吳平之的眼圈兒紅了紅, 似乎一瞬間滿身的贅肉都耷了下來。他兩鬓斑白, 發髻淩亂, 嘴唇幹裂, 整個人從裏到外透出一股“窮途末路”的意味。
不過還好, 還好家人還能保住。
“陛下想問什麽,我定然知無不言。”半晌後,昔日威風凜凜的吳大人好不容易攢好一點漸消的脊骨,正色道。
良齊為他恭敬地斟滿了一杯酒,敬過去,“吳大人, 這地方只有你我二人, 時間緊迫, 下官就開門見山了,陛下想讓你說出所有有關周璁的把柄和證據, 每一樣都要精準。只要你說的足夠準确,吳家未來所受的蒙蔭将會足夠長久。相反, 假若您随意編些無聊的謊話, 那吳家會在您死之前灰飛煙滅。”
吳平之苦笑一聲,“陛下果然并非他們所想的那樣頑劣是不是?”
良齊眼底被燭火照的閃閃發光,“吳大人您覺得呢?”
“陛下從小便被楊慎有計劃的帶在身邊, 這麽多年過去了,居然活生生學會了一套自己的權謀之術,還運用的如此熟練,老臣佩服。”吳平之将杯中酒一飲而盡,“周璁此人,野心極大。他畢生向往權利。這麽多年.....”
“吳大人您稍等,”良齊适時地打斷了他的話,擡手拿過食盒夾層,小心翼翼地敲開底部,露出一張學白的薄紙來。
在吳平之驚愕的眼神中,他如法炮制地從另外幾層底部拿出來其餘三件文房四寶,每一樣皆是短小精悍,顯然準備許久。
吳平之目光閃爍,“你早料到我會說?”
“不,”良齊将毛筆雙手遞了過去,“我料到的只是‘虎毒不食子’罷了。”
吳尚書接過筆,定定地看着白紙半晌,“事情太多........我該從哪兒寫起?”
“大人您就從十三年前,那場‘首輔叛變’案寫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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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平之手裏的筆尖頓住了。
天牢裏很靜,靜到除了燃燒的蠟燭以外就只有從巴掌大的窗口裏吹的涼風。
這涼風吹的吳尚書起了一層一層的雞皮疙瘩。
他緩緩擡頭,“你果然是薛廉的私生子......那吳郡那個跟你長得一模一樣的人,是你特意安排出來假扮給我們看的,是嗎?”
良齊嘴角勾起抹笑,“大人您說笑了,我并非是哪門子私生子。只不過薛首輔曾對我和我家有大恩,時過境遷,他老人家被你們迫害致死,我想替他喊一次冤而已。”
“喊冤?”吳平之直起身,“你如何斷定他是被冤枉的?十三年前你也還是個孩子吧?”
良齊反問,“難道他不是冤屈的麽?”
墨跡滴落,吳平之苦笑着下了筆,“是,薛廉是被冤枉的。他那樣光明磊落心系天下之人,怎麽可能會起兵謀反?”
“十三年前,周璁忽然找到我,要許我日後的官途坦蕩,名權利祿。與之相交換的,則是讓我寫一封揭發奏折。”
吳平之每說一個字,良齊心底就跟着沉下去一分。
“可當時的周璁也不過是小小的大理寺卿,我一開始只當笑話聽。畢竟以他的官位想要許我仕途簡直是癡人說夢。只不過後來,周璁拿出了一個人的親筆手書。”
良齊眼睫顫了顫,“楊慎。”
“是,”吳平之擡起頭看了他一眼,繼續寫道,“帝師楊慎,當年頗受先皇仰仗,許許多多的朝政先皇都要同他商量。再加上那時先皇年邁,楊慎更是與內閣首輔薛廉分庭抗禮,許多的官員都紛紛拜倒在他門下。有了這封親筆手書,我才動搖了。”
“當時的奏折是周璁寫好拿給我謄抄一份的,他說只要除掉薛廉,楊慎就能在朝中只手遮天。到那時,百官就會經歷一場大洗牌,我.....我心念一動,便同意了。他們不只找了我,現任六科給事中年述、被調去豫州的豫州巡撫呂祿和工部尚書鄂豪等等一共八人一齊聯名上書先皇,奏薛廉謀反。”
“先皇得知此事起初并不相信,但不同職位的官員聯名上書又不能不重視不調查,所以,他連夜找了楊慎進宮商議。楊慎建議,将此事交給大理寺暗中調查,如若薛廉清白,則要将我們八人繩之以法。”
“當時護城營的副将乃是現任的禁軍統領,周璁的遠房親戚周五江,周璁曾秘密命令周五江提前準備好千餘件兵器,窩藏在薛府後面一間農戶裏。衆所周知,薛廉心善且心系百姓。那日周璁命幾名家仆打扮成破落百姓的樣子算好時辰在薛廉回府時撞上,聲淚俱下痛哭流涕講述家庭突遭盜賊強掠,分文不剩,要回老家,可身上已無銀錢了。”
良齊的手在寬大的袖擺下,慢慢攥緊了。
“薛廉就這樣掉進了圈套,在還沒看過房的前提下,掏錢買下了那套房契和地契。當晚,大理寺的人就帶着‘搜’出來的兵器闖進了薛府。這一下,薛廉私藏兵器的罪名就板上釘釘了。先皇震怒,楊慎趁機煽風點火,薛府就此消亡殆盡了。”
良齊手上有青筋暴起,他死死壓着怒意,“你們還真是......好手段啊!”
一代一品大員,從身居高位手握重權走向滿門抄斬所需要的,居然僅僅只是一張小小的地契。
“良大人,”吳平之撂下筆,“當時先皇只是年邁,可并不是腦子已經不清楚了。這件事中間其實還需要多多調查,只是先皇卻急着定了罪,為楊慎助了一把力,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
一個已經時日無多的皇帝,在臨死之前想方設法弄掉了當朝首輔,為什麽?
良齊縱然智多近妖,可他畢竟當年并未身處其中,許多彎彎繞繞自然看的沒有那麽清楚。
吳平之自己倒了杯酒,緩緩說道,“當年薛廉力挺太子即位,聲勢浩大,滿朝有不少官員站在他那一方。不僅如此,薛廉還時常上書,旁敲側擊的提醒先皇,他已年邁,是時候該退位讓賢了。你如此機敏,想必此時也想明白了。那個位子,古往今來只容許一個人坐在上面。你只要坐上去了,什麽家人親戚朋友大臣,都會變成你的敵人。你所能仰仗的,只有巍巍皇權而已。”
“薛廉此舉,無異于動了先皇的逆鱗。所以到最後,薛府覆滅,推波助瀾的,不只有我,還有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
良齊聲音冷的駭人,“可當時楊慎不也擁護九皇子嗎?為何先皇沒有任何措施?”
吳平之“哈哈”一笑,“良大人,你要記得,當年的九皇子,還只是個牙牙學語的幼兒。連去寝宮拜見,都要走三步摔個跟頭,你若是先皇,你會在意這麽個半大的孩子跟你搶皇位嗎?”
良齊眼裏徹底黯了下去。
吳平之繼續說道,“後來,三皇子、五皇子相繼身殒歸天,薛府覆滅,太子急火攻心,也沒有堅持多長時間便也去了。自此,整個朝堂變成了楊慎的天下。百官有近乎半數臣服于他,先皇過問朝政之事也越來越少。楊慎一手将周璁提拔上來,填補了薛廉的空位,當上了內閣首輔。他們利用各種手段,将不聽話的官員全部陷害,流放的流放,斬首的斬首,一時間朝中血流成河,來了一次大洗牌。”
“十幾年過去了,他們控制了文官,甚至還收攏了兩位異性軍侯的兵權。說是半個大慶的皇帝都不會過,可大臣終歸是大臣,縱使權利再大,也無法蛟龍入海,褪了那張蛟皮化成真龍。”
說完,他執起酒杯就要一飲而盡,手臂卻在當空中被人生生扣住了。
“吳大人,”良齊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此話何意?”
“呵,”吳平之凄然一笑,固執地喝完杯中酒道,“你以為周璁想方設法除掉徐巍是為了什麽?為了好玩兒嗎?”
良齊一愣,“你的意思是......怎麽可能?!”
“有什麽不可能?”吳平之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四境兵權,周璁已經取其二,還剩一位跟他穿一條褲子的張衍,和站在對立面的徐巍。張衍不必擔心,需要擔心的只有徐巍。當然了,若是除掉了徐巍,只剩張衍自己孤掌難鳴,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了。”
“他們竟然.......”良齊瞳孔微縮,“擁護小皇帝上位,也是因為這個嗎?兩朝帝師,內閣一品,如此高的官位和權利已經無法滿足他們的心了?”
“良大人在說什麽笑話?”吳平之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走向窗口。月色一照,他眸底竟然閃着微光,“權利,有誰能滿足于手中權利?古往今來,有多少人前赴後繼地撲向那一丁點虛無缥缈的權利?你當了七品,就想要做五品。做了五品,就想要當一品。可當了一品之後呢?沒人喜歡被人壓着,大家都想做人上人。欲望這東西,只會越漲越大,永無止境。為了心中的欲望,填進去多少人命,都永遠不會停止。”
“包括當年死去的太子和其餘幾位皇子麽?”
良齊幽幽的聲音驀地在身後響起,吳平之整個人一怔,緩緩轉過身。巨大的驚駭席卷他的胸腔,豆大的汗珠從頭頂滑落,方才的鎮靜像是被打碎的鏡花水月。
吳平之抖着手指着他,“你.......你.......”
“吳大人是想問,我怎麽會知道麽?”良齊站起身,慢慢走向他,“您為什麽會覺得,我會相信你說的這些屁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