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密謀
“是......”吳平之耷拉着腦袋, 在角落裏縮成了個肉乎乎的胖球,“他們買通了那幾位宮裏的太監, 每日在食物裏就下那麽一點兒, 一開始不敢多下, 擔心會被人察覺。可後來, 太子妃因病難産, 大人孩子一同魂歸西天。太子受了巨大打擊, 這才給了他們一個可乘之機, 慢慢加大了劑量,讓外人看成是什麽惡疾而非毒物。我.....這.....這可是誅九族的大罪啊!良.....良大人......”他猛然擡頭,想要爬過來,卻被良齊冰冷的眼神釘在原地。
“良大人.......我該說的都已經說了.......”吳平之聲淚俱下,“我當初.....我當初也不想啊!!我認罪我受罰!我絕無怨言!求求你.....求求你一定要救救我家人......這事兒可千萬不能讓陛下知曉啊!”
“吳卿還真是慈父!看的朕都要為你感動了!”
牢房外忽然傳出一聲震耳欲聾的诘問,吳平之在聽見後整個人結結實實地僵住了。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映着那人的身影進了牢房, 燭火微微, 照亮了嘉仁帝青黑的一張臉。
“你們還真是好手段好計謀!”小皇帝身披黑色的鬥篷, 內裏是藏青色的長衫,袖口處的馬蹄紋樣若隐若現。
吳平之一眼就認出來, 那是一套太監服。
小皇帝牙關緊咬,怒意滔天, “若不是因為朕乃皇子中最小的那一個, 此時此刻是不是也被你們殘害下了那陰曹地府去了!”
吳平之吓得臉一白,如同一片薄紙緩緩灘了下來,“陛......陛下......怎.......怎麽.......”
良齊跪在地上, “下官參見陛下,陛下還請息怒,請保重龍體。”
聽見他的話,小皇帝臉色才微微好一點,“你起來吧,若不是你出的計謀,讓王臨同朕朕互換衣服,朕還真難以躲開那些惡心的耳目,聽見這麽一出前朝大戲!”
吳平之當即兩眼一黑,再蠢的人現下也明白過來這是怎麽回事兒了。
良齊給他下了個套兒。
什麽“護着你的家人”都時胡扯!
“吳平之!”小皇帝厲聲喝道,“你殘害皇太子!皇子!視皇家威嚴于無物?你可知罪?!”
天子的盛怒在狹小的牢房裏爆裂開來,外頭跟随護駕的兩列禁軍嘩啦啦跪了一地,銀色的甲胄在昏黃的燭火中閃爍着妖豔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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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恐懼越積越重,最終掐斷了吳平之最後一絲理智。
誅九族,死無全屍,史書上的萬年罵名。
還有這麽多年所有獲得的權利銀錢,全都消散成了一個虛無的泡沫。
吏部尚書大腦裏“嗡”的一聲轟染倒塌,雙眼一閉直接朝後暈了過去。
小皇帝面露鄙夷之色,罵了一聲“廢物”後拂袖而去。
良齊從地上慢慢直起身,涼涼地瞥了一眼攤成一張肉餅的吳大人。
天牢裏潮濕腥臭,無數蚊蠅繞着耳邊嗡嗡飛着。唯有地下那一架食盒裏,隐約透出些飄散的酒香。
小皇帝餘怒未消,站在天牢外,一張稚氣未脫的臉憋成了青色。
“陛下,保重龍體。”良齊跟着他出來,躬身說道。
跪着的兩列禁軍陰森森地垂立兩旁。
“就憑他們幾個,居然膽大包天到這種程度!”嘉仁帝一掌拍向木欄,所有人全都低下了頭。
“今日若不是朕親耳聽見,恐怕做夢都無法相信,良卿,”小皇帝轉過頭,“朕要再給你記一大功。”
“陛下過譽了,臣愧不敢當。”
“只是朕有一事至今不明,”小皇帝話鋒一轉,聲音裏透出些少有的親和來。
良齊不動聲色地垂首道,“陛下請說。”
小皇帝上前一步,目光閃爍, “你入朝為官不過兩年,怎會對十多年前的事知道的如此清晰?還是深宮這等......連朕都不知道的事。”
“陛下贖罪,”良齊慢慢跪了下來,空氣中有殺意一閃而過,他古井無波地說道,“臣年少時曾與一人私定終身,後臣考□□名入朝為官,便攜發妻一同入了這長安城。臣妻乃是一介孤女,四歲時被養母撿到,至此便得了一方屋篷住。養母酷愛雲游四海,時常不在家中。臣妻與臣就是這樣認識且一同長大的。”
“青梅竹馬,不錯。”小皇帝低頭看着他,“可愛卿說的這些,與朕的問題有什麽關聯麽?”
良齊繼續道,“臣妻,姓沈。”
小皇帝一愣,“你說什麽?姓沈?”
他清楚的記得,方才吳平之道敘述裏有一個極為重要的女人,也姓沈。
沈黎。
小皇帝走近了他,落下的陰影将良齊整個人兜頭罩了進去,眼底閃着晦暗不明的光,“愛卿的意思是說,你發妻就是那名神秘女人的養女麽?”
良齊的聲音聽上去仍是淡淡的,“回陛下,是。臣也是偶然得知此事,但臣妻甚少見過她的養母,從小是在吳郡的一間繡坊內吃着百家飯長大。若是并非如此,臣也不可能堂而皇之地站出來,為陛下解惑。”
小皇帝自上向下地打量着他,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沒錯。若不是他今日威逼利誘哄騙着吳平之開口,恐怕這樁驚天大案會随着自己一步步的掌權而被帶進地底,永無人知。
只是......
“愛卿快快請起,”小皇帝伸手親自将人扶起,眼下雖然吳氏父子落馬。可朝中周黨餘孽仍在,不可小觑。良齊這顆棋,還不能出事。
“朕明白你的一番忠心,只是想到朕的皇兄們竟如此不明不白的被人害死,朕就.....”小皇帝輕嘆一口氣,“想當年,太子哥哥天資卓越,是何等的受父皇器重。若不是遇上太子妃難産.....大人孩子一同去了,太子哥哥如遭重擊,也不會讓這些小人有可乘之機。只可惜朕出世較晚,沒有一睹過太子妃的儀容。”
良齊的眼底不易察覺的黯了黯,面色如常地說道,“陛下,還請節哀。”
小皇帝卻仿佛陷在回憶裏無法自拔似的,喃喃地說道,“若是太子哥哥那位未出世的嫡子好好長大,也該有愛卿這個年紀了吧?”
誰料,良齊聞言猛地磕頭,“陛下,臣惶恐!豈敢與皇室做比較!”
小皇帝一怔,随即意識到自己失言了。
他攏了攏鬥篷,遮掉內裏的宦官服笑道,“今日多虧了愛卿,記得早些回去休息。”
良齊依然匍匐着,“臣恭送陛下。”
兩列禁軍緊随其後,浩浩蕩蕩出了天牢。
嘉仁帝此行該知道的都已經知道了,再僞裝下去依然沒有什麽意義。
只是這雕梁畫棟內,有些東西,終被推向了暗流湧動的高潮。
楊慎坐在塌上,幾乎是第一時間就得知了小皇帝從天牢出來的消息。
“他居然會貍貓換太子了!”帝師将滿腔的怒火全壓在了牙縫裏,小皇帝這一手打的他措手不及。
吳平之本該在剛進天牢時就一命嗚呼了,可小皇帝動作太快,先是換掉了留守的獄卒,後又派徐巍親自守門,讓天牢變成了一個無縫兒的雞蛋,他想從哪裏兒下口都徒勞無功。
“他見過吳平之了,他們都會說些什麽?”
“你,立刻前去周府,讓周大人悄悄進宮前來見我!”楊慎将手裏的書一撂,急忙吩咐道。
塌下的小太監領命飛似的跑了。
那小崽子會知道些什麽?
楊慎坐在塌上,手指一下下敲着方桌。
無非就是知道些貪污、陷害之事,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僅憑吳平之一紙訴狀,還成不了什麽氣候。
多餘的那些.......
不,不可能,多餘的那些吳平之絕不敢說。他心裏應該清楚,說出來絕不僅僅是誅九族的大罪,吳平之沒那麽傻。況且小皇帝一丁點風聲都未曾聽過,也斷然不可能往那方面上去問。
楊慎的手指越敲越快,他瞟了一眼地磚,立刻又收了回來。
現在還沒到時候,神藥還未出世,還需要再多些的時間。
眼下還不是撕破臉皮的時機。
另外一頭,周璁收到消息,馬不停蹄地偷偷從北門進了宮。
老師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麽晚叫自己進宮了,到底出了什麽事?
前頭的小太監一路走得飛快,帶着周大人左轉右轉,沿着牆根兒一路躲開了所有巡視的禁軍,暢通無阻的來到楊慎屋前。
“老師,深夜叫學生前來,是出了什麽急事麽?”周璁邊摘頭頂的兜帽邊問道。
“這是西方駐軍的虎符,”楊慎目光炯炯,“你派個得力的信得過的人,拿着虎符立刻前往軍中。”
夏日裏蟬鳴聲聲疊起,悶熱的溫度在空氣中蒸騰。人身在這等環境下,一旦情緒高昂急轉,總會惹上一身黏膩的汗。
周璁現在就是滿腦袋的汗。
“老師,您.....您的意思是......”平日裏威嚴抖擻的首輔大人罕見的結巴了。
“小皇帝越來越不受掌控了,他野心勃勃的想要獨攬大權,殊不知他是靠誰才坐上了如今的帝位!”楊慎在屋裏來回走着,“我們必須開始着手準備了,今日的吳氏父子就是他給我們準備的前菜。”
“可是老師,”周璁強行冷靜了下自己上前一步,“這樣.....會不會太快了?畢竟長安城內還有徐巍,禁軍也不完全在我們手裏掌控,我們能支配的只有極少一部分周五江的手下。這樣若是出了什麽意外該如何是好?”
楊慎擡起眼皮,忽地笑了,“怎麽?我替你籌謀如此之久,璁兒這是害怕了?”
周璁立刻道,“學生萬萬不敢。”
他眼底是難掩的興奮,當年從楊慎第一次找到他,看穿他的野心時,他就一直等待着這一天。
可周璁不是傻子,這時候毫無預兆地忽然提起,恐怕沒有那麽簡單,他敏銳地嗅到了一絲奇怪,斟酌着說道,“可.....老師,眼下只不過折了一個吳平之,我們需要這樣如臨大敵麽?學生覺得,此事事關重大,要不要再多做些部署?”
楊慎眼角一沉,點點頭,“你說的對,先着令周五江對宮中情況嚴加管控,務必把小皇帝的一言一行全都放在眼皮子底下,今日他與那該死的太監偷梁換柱之事,不能再發生第二次了,這樣我們會越來越被動。”
“什麽?”周璁一愣,“老師您是說......小皇帝與那太監......那個叫王臨的偷梁換柱?”
楊慎冷哼一聲,“要不然你以為我為何深夜叫你前來啊?”
周璁眨了眨眼,意識到事情已經有些失控了。
小皇帝抽刀斷海似的想要整治他們一黨,本就是螳臂當車。可誰料想中間出了良齊這麽個“程咬金”似的人物,還順帶帶上了多年不谙朝政的徐巍。這倆人一文一武,在始料未及中撬開了他一手構建的“帝國”。
吳氏的罪之前周璁并未聽見一點風聲。僅就這一項,足夠說明那人的可怕了。
良齊的手腕與謀略,如若不能成為同盟,那必須先送他上西天。只是周璁算盤打得好,派出去的刺客卻一個也沒有回來。
白日裏失敗的行刺,到晚上就演變成了這一柄尖刀。
周璁原本以為,小皇帝雖然有心想在社稷上插一腳,卻并未有那麽深謀遠慮,恐怕吳氏父子都是沾了“歪打正着”的光,後頭應該不會有別的什麽手段。
可眼下看來,恐怕吳氏父子才是小皇帝剛露頭的劍尖,他是想借着這柄“劍”的威力,将自己連根拔起,永絕後患。
“我們的人在吳平之走到天牢門前的時候就被強行換掉了,”楊慎擡手捋了一把胡須,“小皇帝聰明的沒有單獨換掉某一個,只是借着“換班”這個由頭,将所有的獄卒全部換掉了,此前我居然連消息都沒接到。”
“什麽?”周璁這下是真的急了,“宮裏養的那些都是廢物麽?!他們在幹什麽?!”
楊慎的臉沉如一潭死水,“之前從沒有出現過這種情況,直到.......”
“直到那個該死的良齊來了。”周璁臉上殺意迸現,“老師,此人決不可再留。”
楊慎瞅準時機将手裏的虎符遞上,“璁兒,你還是派人帶着虎符前往駐地,整軍待發。我們已經陷入被動一次了,萬萬不可再有第二次,否則我們将會變成任人宰割的魚肉啊。”
這一次周璁沒有拒絕,他鄭重地接過虎符,“老師,學生何德何能,承蒙您替學生籌謀如此之久!費心盡力!學生......學生無以為報!”
楊慎慈愛的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一生未曾娶妻生子,見到你的第一眼便親如家人。璁兒,你并非池中之物,日後定然會天雷加身,蛟蛇翻滾,一躍成龍。眼下的皇族德不配位,你的時代終将到來。只是這條路比我想象中的還要辛苦,好在這麽多年,你我師徒二人齊心協力,終于來到這最後一關了。”
“老師.......”周璁手裏捏着虎符,“咚”地一聲跪了下去,“老師,待日後事成,學生.....學生定要将您的名字請進太廟!”
楊慎笑眯眯地将人扶起,“我年事已高,已經沒有幾年可活啦!身後事就放在身後去說,眼下我們必須要謹慎待之,萬萬不可在最緊要的關頭掉了鏈子。你務必想盡辦法,解決掉那個良齊。徐家人武藝高強,切不可派人前去,恐會打草驚蛇,還需想個別的什麽法子,斬斷他們與南軍的聯系。”
“是,學生一一記下了。”周璁說完又像想起來什麽似的,擡頭道,“老師,我們不可以沿用之前那方毒麽?那樣無論是小皇帝還是徐巍,都.......”
楊慎擡手打斷了他的話,搖頭道,“沈黎的脾氣你還不知道麽?當年她察覺我們騙了她後,一氣之下逃離而去,花了多久才把她抓回來?可毒譜卻不知所蹤,你派去的那個人潛進滾繡閣多少年,也沒有探出毒譜的下落。沒有毒譜,我們就無法配出那方毒藥。只要沈黎一天不說出毒譜的下落,我們就無法動她。”
“學生明白了。”周璁深吸了一口氣,手中的半塊虎符猶如千斤重,他難以抑制地發着抖,渾身都在因過于興奮而戰栗。
迎面對上了楊慎慈祥的眼,周璁心底一抽,頓時沉下臉,“老師.......我......是學生得意忘形了,學生這就去着手準備。”
“無妨,”楊慎笑道,“只是此事事關重大,萬萬不可掉以輕心。”
“學生明白!”周璁說着便行禮退出了屋子,在夜色的掩蓋中悄然離去。
房門被輕輕關緊,楊慎的臉一瞬間便冷了下來。
他緩緩踱步走近方塌坐了下來,眼底陰雲密布,腕上的紅斑在燭光中愈發明顯。
周璁離去的方向似乎還帶着外頭淺淡的清香,楊慎微微阖上眼。
快了,等到神藥一成,璁兒,你可笑的野心便能實現了。
只不過,不知等到那時,你是否還有命聽見這江山易主的聲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