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坦言

黑壓壓的層雲蓋着漫天月光, 良齊從天牢中走出,身邊是獄卒谄媚的臉。

“月黑風高, 大人您路上小心。”

良齊朝他微微點頭, 擡腳走下了臺階。小皇帝已經離去, 天牢階下站着守門的徐巍。

良齊好像沒有看見他, 徑直越了過去。不料有人就是沒什麽眼色, 他還未走出三步, 小臂就被一把大力拉住了。

徐侯爺聲音有些啞, “你知不知道......沈姑娘會有什麽下場?”

良齊眼皮未擡,只是淺淺地笑了笑,“會有什麽下場?”

徐巍一怔,從這幾個簡單言語裏品出了一點令人心驚的薄涼。他讪讪地放開了手,恨鐵不成鋼似的哼了一聲,“我家那小子心向往之, 你居然......”

“侯爺, ”良齊理了理衣袖, “世子還年輕,侯爵府的高門也不是誰都能進的。您不是同我一樣, 不喜這門好事麽?”

“話雖如此,可沈姑娘畢竟救過我女兒, 如果有可能, 我自當希望她順遂安康。”

良齊聽聞這話手裏的動作頓住了,他的目光一瞬間變得幽遠綿長。

平安順遂。

在這世上的人,有哪個不希望自己平安順遂?可又有幾人能真正把這四個字橫穿整個人生?

“勞煩侯爺惦念, 阿輕聽了定會高興的。”良齊偏過頭象征性地福了個禮,轉而緩步走向黑暗,那裏有甲兆和府裏的馬車在等他。

“聽?”徐巍望着他的背影,攥緊了被銀甲包着的拳頭,“她還有聽見的那一天麽?”随即,徐侯爺朝後招了招手,一名親兵立刻小跑着上前,侯爺吩咐道,“回去禀報世子,就說.......”

月光傾瀉,馬車一路疾馳至良府門前,有小厮上前低聲報道:“公子,明先生到了。”

良齊下車的腳步一頓,訝然地擡起頭。随後一把撩起衣服下擺,風似的跑進了府,甲兆跟在身後,無奈的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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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廳中燈火明亮,有幾名訓練有素的黑衣人筆直的散在四周,一見到良齊紛紛揮手打招呼。

良齊內心湧起一陣難以抑制的激動,有多久沒見到那個人了?

前廳內的方桌前圍坐着好幾個人,都是良齊曾經熟悉的面龐。中間為首的,正是那名長相平平無奇的男人。

“明先生!”良齊幾步上前,多年刻意訓練的喜怒不形于色此時也發揮了真正的功效。他将內心所有的激動全壓在舌尖兒上,連出口的第一句叫都放得極低。

他雖然自小化名江尋長在江家,但幾乎沒有人知道,江家偏院裏住了一位教書先生。這位教書先生深居簡出,博學多才,卻鐵了心似的只教良齊一人。

若是再将時間線往前撥一點就會發現,當初江掌櫃在寺廟後頭發現那個烏漆嘛黑的小男孩兒時,教書先生就站在不遠處的林子裏。

這位神神秘秘的教書先生,姓明。

在良齊遙遠的記憶裏,只有薛府門前滿地的血和從睜眼起就一直陪伴着他的明先生。明先生陪着他住進薛府,又陪着他一齊被趕出來,來回繞了一圈,如願以償的得了個名不正言不順的身份。

那時候明先生握着他的手,踩着一地的血緩緩說道,“公子,你自幼便是身負天命出生的,無論日後前方會死多少人,都與你無關。你所需要做的,只是一步一步,拿回屬于你的東西,還天下一個清明河山。在那之前,老身會一直陪着你。”

他說到也做到了,數十年的謀劃與學習,明先生從未離開過良齊。

桌前幾人聞言紛紛擡起頭,“公子.....”

“你們怎會來的這麽快?”良齊穿過自動為他散開一條路的人們,徑直走到明先生身旁問道。

“在你發消息給我之前,邊關的事就已經全部處理完了。”明先生将來人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确認無傷無病活蹦亂跳,這才放下吊着的一顆心,“這寫日子發生的事金棗已經全告訴我了,天牢裏情況如何?”

良齊拉過椅子示意衆人坐下,“天牢裏,吳平之将什麽都交代了,包括十三年前薛首輔所受的冤屈和......和楊慎密謀殘害皇族一案。我已然設計讓小皇帝知曉一切,吳平之在天牢裏交代的所有話,小皇帝都聽見了,他震怒至極,決計不會輕饒楊慎和朝中周黨,等于是給我開了一條明路。”

明先生眼底劃過一抹心疼,“公子......”

“無妨,先生。”良齊擺擺手笑了笑,示意自己沒事,“小皇帝秘密見了吳平之這件事,楊慎定會知曉。我們眼下需要做的,就是防止他們暴起。”說到這,他像想起什麽似的偏過頭問道,“不知先生在邊關之事處理的如何了?”

明先生眼眸裏迸發出精光,“事已成,還請公子放心。西、北兩軍都已安插好咱們的人,一旦出現什麽異動,我們會第一時間知曉。不過公子,長安城內還是沒有沈大娘子的消息麽?”

良齊搖搖頭,俊美的一張臉上篆刻着刻骨的仇恨,“還沒......只是在找到之前,我與阿輕......”

"我知道,"明先生制住了他接下來的話,意味深長地說道,“沈家的女子,果然個個都不簡單。不過,公子在她身邊這麽長時間也沒有探聽出一丁點的東西,可能沈黎是真的什麽也沒同她說吧。”

“不管說沒說,”良齊握杯的手陡然攥緊,“她都是沈黎在這世上的唯一一個親人了,沈黎不會棄她于不顧。”說罷,良齊從懷中掏出了那本破舊的毒譜。

看見此物,衆人皆是一愣。

明先生更是驚訝道,“這是.....什麽?”

良齊溫潤一笑,“先生,這就是阿輕身上一直貼身放着的毒譜。”

明先生瞳孔微縮,伸手将毒譜接了過來,嗓音甚至有些發顫,“這就是......沈黎真的傳給她了?”

良齊點頭道答道,“是。”

明先生目露精光,“北族之地,蠱毒盛行。歷代下來,編撰出一本小小的毒譜傳承于世間。傳說只需上面短短的一頁,運用得當,便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屠掉滿城。如此重要的東西,沒想到沈黎這個北族女人,真的會傳給一名養女?”忽然他話音頓了頓,疑惑道,“既然公子已經得到毒譜,還留着那丫頭的命幹什麽?”

他一邊說一邊順手翻開了毒譜的第一頁,随後他整個人都僵住了。

“這是......什麽文字?!”

只見毒譜上面所記載的,并非是世人所熟知的文字,甚至不是正統的北族語.密密麻麻奇形怪狀地排了滿頁.

“先生不是問我,為何拿到毒譜還要留着阿輕的命麽?”良齊一指道,“這就是答案了,上面的文字很古老,可能是北族歷代傳承所保留下來的。眼下我與阿輕已然不像之前那般,依着她的性子,不可能同我說。所以我只能等,等到沈黎露面。”

明先生一直觀察着他的表情,見真的古井無波才放下心說道,“來之前,我本以為你二人相處那麽久,公子會難下決斷。此刻看來,公子果然人中真龍。”

良齊的一張臉像是嚴絲合縫的面具,從面兒上看壓根兒看不出什麽。聽了明先生這話,他驀地覺得胸口處有什麽掩在心底的東西碎開了,流淌出某種酸澀的味道。他環顧四周,只見屋內圍坐的人都是統一的黑衣,統一的表情,良齊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鬥篷心念一動,起身站了起來,“先生,您先坐,我先回去換身衣物。”

明先生點點頭,讓出了一側。

良齊順着游廊疾步向前,身後有風帶着呼嘯的聲音卷過他腳邊的衣擺。不知為何,今晚他心裏總是有些發慌,想盡快見到那張明媚的臉。

金棗在門外盡職盡責地守着,除她以外,良齊還看到附近三四個來回巡邏的下人。

“公子,”金棗上前一步,良齊示意她将門打開。

屋內正當中的矮桌上點着根白蠟,沈輕正半靠在床頭,身上蓋着薄薄一張毯。

屋內的燭光因意外訪客的到來而驚慌失措,良齊看見她面色蒼白,眼底挂着深深的青黛,頓時呼吸一緊,胸口像被什麽人狠狠戳了一下似的。

多日不見,她瘦得有些厲害,兩側臉頰陷了進去,青絲随意披散下來,連嘴唇上也毫無血色。

“這是怎麽了?”良齊眉心緊蹙,跟在身後的金棗聞言低頭禀報道,“回公子,小......沈姑娘今日食欲不振,吃的很少,所以才.....”

他們二人就站在屋內交談,可沈輕像無知無覺似的,連眼皮都未曾掀開。

良齊喉嚨像是被堵住了,他擺擺手,金棗識趣地退了出去,在外頭輕輕将門掩住了。

屋內頓時連風都靜了下來。

他就這樣靜立了許久,雙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床上的那人看去。從眉目描到下颌,一寸一寸,似乎用盡了力氣想把這張臉深深刻在心底。

沈輕靠在床頭一動不動,安靜的好似假人。

良齊終于緩緩邁開步子,踱到床前,投下一大片決然的陰影。

在那人閉着眼看不到的時候,他一直堅守在臉上的平淡忽然間裂開了,像是被石子打碎的湖面,終是露出內裏悲戚的一角來。

可惜沈輕沒有看見。

青梅竹馬,一心一意,到頭卻變成了一站一坐相對無言的陌生人。

此時此刻,她只覺得想笑。

但還不行,還不到頹廢的時候。

沈輕能感覺到,那人站在床前灼灼的目光和近在咫尺的體溫。屋內靜極了,連燃燒的燭蠟都不敢發出“哔啵”的響聲。

良齊很清楚,眼前人只在現下才可能露出這樣一個卸掉所有浮躁與戒備、徒留一股讓人心疼病弱來。所以她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

突然,他眼前猛的一黑。原本蓋在沈輕身上的薄毯被大力掀飛,兜頭罩了過來。良齊暗道一聲“不好”急速向後退去,可已然已經來不及了。

沈輕像只厚積薄發的獸,收斂所有氣息躲在暗處,就等獵物獨自闖進來。她手中握着一塊冒着寒光的碎瓷片,在良齊還未反應過來時,借力一撲,直接将瓷片抵在了他雪白一片的脖頸上。

“閉嘴!別動!”沈輕面色森然,一掃剛才半躺時的虛弱。

不知為何,良齊的一顆心重重落回胸腔,他嘴邊蕩開抹笑,無聲地說道,“果然還是我的丫頭厲害。”

熟悉的叫法讓沈輕眼底倏然爬過一層薄紅,她咬着後牙壓低了聲音,一字一頓地說道,“別再這麽叫我!”

良齊眼梢耷了下去,祭出一副真切的悲傷,“阿輕,我很想你。”

“想我什麽?”沈輕加重了手中的力道,“想我何時才能用上我這條命去換你得到手中的毒譜?”

“丫頭......”

“你閉嘴!”她驀地發了狠,瓷片毫無預兆地割出了一道口子,有血慢慢滲了出來,空氣彌漫着一股淺淡的腥。

“你知道我的性子,別再跟我廢話了!說不定還沒出這個屋,你就會變成橫屍一具,屆時那些刻骨的理想可怎麽辦?”說着,她用力逼迫良齊向後緩緩退去。

二人以極慢的速度一步一步挪到門邊,此時,屋門突然從外打開了。沈輕反應奇快,一步上前狠狠扣住良齊的肩,手中的瓷片懸在頸側,變成了一件令人膽寒的兇器。

金棗被自家公子的血紮了一下,立刻就要拔劍出鞘。可良齊背對着沈輕,朝她微微搖了搖頭。

金棗一愣,旋即不動聲色地放下了手中的劍,側身讓開了路。

沈輕并不知道明先生一行人的存在,也不知道府中連小厮都是早已安插好的。她天真的以為只要能拖住金棗和甲兆二人,便能逃出這個勒得她喘不過氣兒來的良府。

我的傻丫頭,良齊悲傷地阖了阖眼,在被推着踏出門檻時忽然間開口,“丫頭,你走之前,難道不想知道我為何一定要得到毒譜嗎?”

身後的人滞了一下,沉默地站住了。

這算是一個默認,良齊擡起頭,望向黑壓壓的天,“我來到長安城的确是為了報仇,替我冤死的家人,也替曾經護佑過我的薛大人。”他偏了偏頭,似乎是想回頭看一眼身後的人,可卻被冰冷的瓷片抵着難以實現,沒法子,他只能繼續說道,“阿輕,我不是薛首輔的私生子,這件事你早就想到了不是嗎?那你知道,我的真正身份是誰嗎?”

沈輕不帶溫度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你是誰以後都與我沒有什麽關系了,快走,去後門。”

良齊被瓷片抵着朝向後門,嘴裏的話卻沒停,“我今日前去天牢,見了吳平之最後一面,他同我說了一個久遠的秘密。十多年前,先皇年邁,前朝太子突遭惡疾,太醫院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看着太子魂歸天際。只是時至今日,前朝太子的病因才通過吳平之的口中傳遞出來,原來那人并非是得了什麽不治之症,而是有人用了一種北族的古老巫毒,要了他的命。”

脖子上的手猛然一僵。

良齊好似沒感覺到似的,依舊陷在回憶裏,“阿娘因難産而死,我卻在血泊中被救了活。我從出生那天起,就沒有見過我的父母。明先生說,他們是因為處在極端危險之中,擔心護不住我,才将我悄悄地送到了薛廉手中。等到危機一過,便會将我從民間接回來,恢複該有的身份。”

沈輕聽到這,已經徹徹底底的呆住了。

“可是這一等,等來的卻是薛府滿門抄斬,薛廉身首異處。我最後一個藏身之地也消亡了,可臨到頭來,薛廉卻沒有将我托付給任何人,因為當時的朝中,已經沒有什麽人可以相信了。”

沈輕捏着瓷片的手因過于用力而青筋暴起,她喃喃道,“你......你是......”

良齊慢慢地轉過身,眉眼如同記憶深處那般溫潤,他嘴邊笑着,眼底卻冰涼一片,“我是前朝太子的遺孤,是出生時唯一一個沒有下皇家玉蝶的皇子。世人不知道我的存在,唯有從宮中奉命守衛我的那些人知道。不過阿輕,現在你也知道了,我必須報仇,也必須拿到那份毒譜。因為朝政更疊,江山易主之時,我決不允許有這樣一份危機繼續藏于暗潮之中,它必須,也只能掌握在我手裏。”

沈輕被巨大的驚駭席卷,末了心底只剩一片近乎空虛的茫然。

被當成棋子,被當成目标,她自認為兩情相悅的這麽多年,到頭來卻只是一場莊周夢蝶般的笑話,還有一顆支離破碎的心。

她沒有注意到,身後漆黑的游廊裏,有影子一閃而過。良齊透過月色,看見了聞訊而來的明先生一行。

他嘆了口氣,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開口請求,“阿輕,能否幫我把毒譜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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