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結局(二)
周璁的利爪近在咫尺, 徐巍一劍斬斷眼前禁軍的頭顱後大吼一聲“陛下!”随即直接爆發內力撲了過來。
徐家百年忠烈,無論是持身清明不染朝政還是安定邊關征戰沙場, 都只為了泱泱大慶王朝, 為了巍巍皇權。
徐侯爺的劍掉在一邊, 那一刻他眼前閃過好多早年間的事情。
第一次将徐晏青揪到軍營裏歷練, 第一次見到入朝為官的薛廉, 第一次踏進天牢送別老友, 回憶在眼前開了閘, 侯爺感覺渾身像被誰抽幹了力氣似的,整個人重重地倒了下去。
小皇帝臉上被噴湧而出的血濺了個滿懷,濃重的腥味兒讓他直接呆住了,楞楞地看着緩緩倒下去的徐巍,腦袋裏一片空白。
“爹!!”此時此刻,奮力殺出重圍的徐世子也剛巧趕到了, 徐侯爺的脖子被周璁手心裏的利刃剜開了口, 粘膩的血濺射四周, 一代威名大振的将軍連最後一句話還沒來得及交代就為了保護龍體而身隕了。
徐晏青拿劍的手在劇烈顫抖,雙瞳布滿血絲, 死死盯着罪魁禍首周璁,怒喝一聲直直地朝他襲去。
甲兆也飛身向前, 重新加入戰局。
楊慎又退了一步, 這與他所計劃的背道而馳,必須立刻想辦法通知張文,調集城外大軍。
良齊仿佛看穿了他所想, 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開了口,“帝師大人,您是想去尋找張大人嗎?”
楊慎一愣,他怎麽會知道?!
“張文?”小皇帝在滿腔血腥氣中艱難地找回些殘存的理智,他将這個名字在牙縫裏咬出來,漸漸理通了其中的關竅。
“先生,”小皇帝嘴邊還濺着血,顯得陰森至極,“朕素來敬重你的德行,也一直對你的教導心懷感恩,到頭來,你卻想殺了朕?”
楊慎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越過衆人死死盯住了負手而立的良齊。他有一種感覺,此人絕沒有想象當中的那麽簡單,偌大的朝堂,他可能是唯一一個可以威脅到自己的人。
周璁已經被二人逼的節節敗退,失敗只是時間問題。此地不宜久留,楊慎轉身就想向外跑去,只要能找到張文,将大軍放入城中,到時候鹿死誰手還不一定!
可下一秒,楊慎就結結實實地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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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發覺自己已然無法控制雙腳,沉的仿佛身體裏灌了鉛,重餘千斤,即使用盡全身力氣,也擡不起來。
這是怎麽回事?!
楊慎低頭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腳,豆大的汗珠順着鬓邊白發滾滾滑落。
“為什麽我動不了?為什麽......為什麽?!”
他瘋了似的喊着,那樣子好像忽然間被奪了舍,小皇帝不由得被他這副鬼樣子吓到了,怎麽回事?
楊慎蹲下身不停敲打撕扯着自己的腳,可兩只腳就想被釘死在地上一樣分毫不動。
他大口喘着氣,漸漸感覺連腳踝上面的小腿也變得沉重起來,活像是有什麽毒物正順着腳底爬滿了全身。
.......等等,毒物?!
楊慎猛然一震,是那個臭女人!是沈黎!沈黎給他吃的藥有問題!那根本不是什麽長生藥!
“楊大人您怎麽了?”良齊眨着眼,笑意滿滿地看着他,“怎麽?是戕害前朝太子,報應終于到了嗎?”
“什麽.....”楊慎冷汗淋漓,“你......你怎麽會知道此事?你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文官......你......你到底是誰?!”
“啊——”忽然,不遠處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衆人驚愕地轉頭看去,原來是周璁雙拳難敵四手,被徐晏青憤怒的一劍刺穿了當胸。
周璁眼底有訝然有不甘,他似乎難以相信自己就這麽敗了。徐晏青雙目通紅,這一劍刺的兇狠有力,周璁踉跄了幾步,最終因無力跪在了地上。他緩緩擡起雙臂,似乎想要拔出長劍,但胸前血流如柱,生命随着血液流出體外,一代權傾朝野的內閣一品就此隕落長眠。
窗外翻起了一抹淺淡的魚肚白,沉了一夜的黑暗悄然散盡。
周璁的死似乎挑破了楊慎最後一根神經,他呆滞地看着眼前發生的一切。
不該是這樣的,不應該是這樣的。
謀劃數十年,每一步都傾盡心血,結局不該是這樣的!
“楊大人問我我到底是誰?”良齊笑意更盛,“你前朝野心勃勃妄圖毒害皇子,太子深感朝中危機,唯恐波及至他的骨肉,這才趁着太子妃難産,隐瞞了小皇子的出生。命人将大難不死的小皇子藏于薛廉府中,由他護佑。對外宣稱太子妃難産身亡,大人孩子都沒有保住。只是太子本人也沒有想到,這一瞞,就瞞了快二十年。”
楊慎仿佛被打了當頭一棒,“你說......什麽?你是......你是.....”
良齊緩緩掏出內裏的一塊絹布包裹着的玉佩,上面龍飛鳳舞刻了一個“煊”字。小皇帝一眼就認出來,那是太子哥哥被封為太子時先皇禦賜的玉佩,“煊”是太子的名,這塊玉佩太子生前一直佩戴着,從不曾摘下,直到太子妃身隕才一同消失。
所有人都認為是太子将此物随着太子妃一同下葬了,沒想到居然在他的手裏!
“你.......你是太子哥哥的孩子?”小皇帝今日遭受一連串打擊,這時整個人都顯得有些發懵。他小心翼翼上前捧起玉佩仔細端詳着,最後愕然道,“這真的是太子哥哥的玉佩!你是太子哥哥的遺孤?!”
“什......”楊慎的下半身已經似乎全都凍住了,他艱難地向前胡亂抓着,“我就知道......你是從地府裏爬出來的惡鬼!!你.....你......”
“回禀陛下,”良齊微微欠身,“事出有因,請陛下原諒臣的不報之罪,臣只想為含冤沉睡之人報仇雪恨。”
小皇帝無比激動地一把抓住他的手,“你居然真是我皇室遺孤!朕......朕要将此消息昭告天下!”
“陛下,此事不急,”良齊回身看向僵硬的楊慎,“重要的是要理清,楊大人這是怎麽了?您好像......無法動彈了呢。”
外頭的喊殺聲漸漸低了下去,暴起的禁軍被徐家兵鎮壓。寝宮外頭跪滿了俘虜,被吓了整整一宿的各路太監宮女此時也湧入了宮內,顫顫巍巍立在一旁。
天光大盛,小皇帝被刺眼的陽光一照,逐漸冷靜了下來。
眼前周璁已死,周黨大樹已垮,朝中烏合之衆不足挂齒,唯剩一個楊慎,已經無力回天了。
被叛亂折騰的怒火重新燃起,小皇帝一步一步走向楊慎,怒喝道,“楊慎!你藐視皇權!謀害皇子!如今又作亂向上!每一條都夠千刀萬剮!你簡直死不足惜!”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成王敗寇!成王敗寇!!”楊慎仰天長笑,“我不該相信那個毒婦!天要亡我!天要亡我啊!!”
當第一縷清晨的陽光照在帝師身上的時候,他已經僵成了一根真正的人形雕塑。他面上還帶着最後一刻的悲涼,仿佛只是原地擺了動作,就連皮膚還都是帶着溫度的。
這等奇事聞所未聞,小皇帝擔心再出其他意外,命人将楊慎用鐵鏈鎖好,投入天牢。
随後,他不等休息,換了衣服便命人迅速将曾經攀附周黨的官員全部捉拿入獄,周璁與楊慎身隕的消息幾乎是一瞬間便傳遍了長安城。有幾名膽小如鼠的,當場便直接被吓死了過去。
這一夜,血洗的不僅僅是寝宮,還有整個朝堂上下。
小皇帝速度之快,更像是早已籌備了許久。
同樣,與周璁身亡的消息一同傳遍的,還有良齊真正的身份。
皇室親族,太子的遺孤。何等尊貴,何等榮耀。
徐晏青抱着徐巍失去溫度的屍體,強撐着站起了身。
良齊垂下眼,柔聲說道,“世子,還望節哀。”
徐晏青的聲音不帶一絲溫度,“你是皇親貴胄......這等親貴的身份,阿輕知道麽?”
良齊的眼睫顫了顫,“說到此事,世子從我府中拐走我的妻子,還望您能将人還來。”
徐晏青眼眶通紅地轉過頭,“.......你也配?若不是我及時趕到,恐怕阿輕早已經成為你刀下的亡魂了吧!”
良齊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并未答話。
世子低頭看了一眼懷中的屍體,強忍着落淚說道,“我要先.....回去送爹爹一程,陛下還有許多事情要忙,我便不多做打擾了,告辭。”
嘉仁帝在不遠處晦暗不明地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徐侯爺為保護朕......朕心痛不已。走吧,朕同你親自送他一程。”
徐世子一瞬間幾乎有些控制不住,他雙膝一軟差點跪了下去,強撐着最後一口力氣才堪堪穩住了身形,“多謝.....陛下。”
二人一前一後出了宮門,良齊向後打了個眼色,金棗與甲兆紛紛會意,朝兩個方向奔了出去。
小皇帝将人送至寝宮外,目視着徐晏青遠去的背影,眉心緊緊蹙了起來。
托周璁的福,四位異姓侯爵有其二的兵權被收了回來,現下就連徐巍也魂歸天際,小皇帝意識到,此刻或許是借着清洗周黨之名,将所有權力收回手中的好時機。
他擺了擺手,一名随行太監趕緊上前來。
小皇帝低聲下了一道聖旨,“徐巍護駕有功,特追封‘公爵’。但徐晏青包藏謀害皇子的歹人,本應罪該萬死。但念及其父之功,命他速速交出歹人,方可得赦令。記着,務必要等到世子回府時才宣讀此召。”
小太監雖然沒能在寝宮內經歷昨晚的驚心動魄,但也一直在外圍。徐晏青滿身是血離去的樣子他是親眼所見,聞皇帝此言不由得渾身一震,被反複無常的天恩吓的哆哆嗦嗦,連忙應了一聲抖着下去傳旨了。
良齊的聲音從身後飄來,“陛下,若是沒有其他的事,下官也先行告退了。”
小皇帝轉身時已然換上了一副淺笑盈盈,“說的什麽話?你都恢複身份了為何還要跟朕這般客套。今日之事多虧有你,不然.......”
“陛下言重,陛下天命護體,真龍轉世,自當有神明護佑。”
小皇帝上前拍了拍他的肩,“朕現在就下旨,恢複你的身份,封你為齊王,搬回皇宮,多陪陪朕。”
旁邊跟着的人迅速将此事記了下來。
一場嘩變随着兩道聖旨終于落下帷幕。
良齊笑着謝恩,随後背過了身,同年輕的帝王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小皇帝一個轉身便恢複了冷漠,寝宮外頭還跪着一大批的作亂禁軍,他還需要親自處理這些人。未來還有大業等着自己,江山社稷,往後再也沒有其他野心勃勃之人觊觎了。
小皇帝緩緩走過俘虜陣,思索至此,不由得在嘴邊蕩出一抹笑。
可就在此時,俘虜裏最前頭的一名禁軍忽然暴起,趁所有人都沒反過來時直直地撲向小皇帝,手中寒光乍現,凜然的殺意掠的人心頭一涼。
一時間,所有人全都變了臉色。小皇帝身旁的護衛反應極快,瞬間便齊齊出手,幾柄長劍從不同的方向直接将那名刺客紮成了篩子。
小皇帝驚疑未定,本能地連退了好幾步。這一退,便退至了俘虜陣中。
他眼看着那名刺客被穿成了一只“鐵刺猬”,這才重重地松了口氣。
可下一秒,他猛然覺得胸口一涼。
“陛下——!!!!”
無數嘶吼聲響徹天地,還沒走出多遠的良齊停住了腳步。
陽光打在他身上,落在地下,暈成了一片濃重的陰影。
他聽着身後無數人奔跑嘶吼,雙手慢慢垂了下來。
異變陡生,剛剛記下旨意的太監屁滾尿流的趕了上來,“啪”一聲跪在身前,“齊.....齊王爺!出.....出大事兒了!!您.....您快去看看!!陛下.....陛下他.......”
小皇帝不敢置信地回過頭,看清了身後近在咫尺的那張臉。
如果此刻沈輕在場,就會認出,這張臉的主人是她剛到長安時在人市無意間買的奴仆,是良府內一名負責灑掃的小厮。
只不過,這名小厮眼下正執着一柄短箭,破穿了小皇帝的胸口。
良齊被太監的哭聲打動,慢慢轉回了身。
他擡手擋了一下刺眼的日光,默默阖上了眼。
徐晏青做夢也不會想到,在前方等着自己的,是這樣一道旨意。
懷中父親的遺體還有溫度,年輕的陛下就要卸磨殺驢。
“讓我交出沈輕......”世子跪在地上,身形晃了晃,“他真是.....打的一手好算計。”
“哎喲我的世子,”傳旨的太監上前勸道,“您就說了吧,為了一個謀害皇子的歹人,您可別把自己個兒也搭進去阿。”
徐晏青慢慢擡起頭,他臉上、身上血跡未淨,顯得悲涼至極。
“做......夢......”
太監無奈地嘆了口氣,指了指四周,“陛下可是命我帶兵前來,您若是不說,那我等就只能強行搜了。來人吶,給我搜!”
那日路過侯爵府的百姓都清清楚楚地聽見,有女子撕心裂肺的尖叫從高牆中傳出。
赫赫威名的徐家,在那一天,徹底被卷進了朝疊更換,變成了一捧指間流出的黃沙。
孟昭二年夏,嘉仁帝魂歸西天。
剛從民間回至宮廷的齊王,憑着一紙嘉仁帝生前親自下的聖旨,以親王之身份,榮登大位,改年號為“廉貞”。
東晉侯張衍攜子張文第一時間便上交了東軍兵符,親自面聖,帶頭宣布了張家的忠心。
張家也是唯一一個從“洗刷周黨”之變裏存活下來的大家族。在無人看見的深夜,張衍在書房親自接待了一名黑衣人,那名黑衣人面向長得平平無奇。是個扔進人堆兒裏都認不出的長相。
可無人知曉,這名黑衣人在邊關整整呆了三年,日日夜夜休憩在張衍帳中。
“多謝張侯爺,讓陛下登基登的如此順利。若不是您一直假意配合周璁,此事還真不知如何......”黑衣人摘下面罩,抱拳行禮。
“不不不,”張衍連忙扶住了他,“若不是明先生多方打點,提前告知陛下身份,事情又怎會如此順利?我早知那周璁圖謀不軌,明先生命我按兵不動,真是上上策啊!”
“侯爺所有的隐忍,陛下都看在眼裏。”明先生笑道,“張小侯爺演的也很不錯,陛下還說,要重重賞賜呢!”
二人對視一眼,心照不宣的笑了起來。
皇宮內登基大典熱熱鬧鬧了整整三日,良齊才從無數繁文缛節中抽出身來。
這一日剛下早朝,他甚至連朝服都還沒來得及換,便匆匆忙忙趕往鳳栖宮。與外頭的熱鬧不同,鳳栖宮內靜谧至極,所有宮女太監垂首噤聲立在一旁,四周圍滿了如臨大敵的禁軍,宮內緊張的氣氛随處可見。
良齊旁若無人地走了進去,推開宮門,金碧輝煌奢靡華貴的裝飾撲面而來,這裏頭堆滿了所有皇家的頂級聖品,将整個鳳栖宮打造的宛如天宮一般奪目。
金絲繡成的錦被裏縮着一團小小的鼓包,有濃黑的青絲從床榻上散落開來。
良齊不動聲色地輕輕坐在床榻邊緣,緩緩掀開了金絲被,露出裏面令他心心念念的一張臉來。
“丫頭.....”良齊用盡了溫柔,低低喚了一聲。
床榻上的人被聲音吵醒,慢慢撩起了眼皮,點漆似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九五之尊,從面頰看到龍袍,面無表情地回道,“滾開!”
一旁服侍的宮女差點吓得背過氣去。
只是這聲音有氣無力的,不像是怒罵,倒像是貓咪懶懶叫了一聲。仔細看去,沈輕的四肢都是軟軟的,看起來毫無力氣,像一攤子溫泉水。
良齊像是沒聽見這等大逆不道的話,自顧自地伸出手,将人抱進了懷,細細嗅着青絲上的幽香,滿足地嘆了口氣,“朕的阿輕怎麽還是這麽不乖?徐晏青已經因為私藏罪犯被下令處死,除了朕這兒,阿輕還想要去哪?”
沈輕心底狠狠抽了一下,只是渾身濃重的無力感讓她連動動手指都做不到。
除了呼吸和吞咽,現在的她,只是個什麽都幹不了的廢人。
“殺了我,”沈輕眼眶通紅,“你為什麽不殺了我!”
“朕如何舍得?”良齊溫柔地捧起懷中的俏臉兒,淺淺地吻着,“阿輕,我永遠都不會放你走,只要我還在世一天,你就別想離開我。太醫院制成的‘軟筋散’只會令你四肢無力,做不到自盡這等事罷了。所有的壞人都已經死了,這天下都是我的,往後,你就一輩子留在我身邊好嗎?”
“我們生生世世都會在一起,阿輕。”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