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章節
裏簡破,不嫌棄的話,好歹也吃頓熱飯,我們再行啓程。”
他轉身在竈下添了一把枯柴,火焰很快燒起來覆蓋了青煙。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李重榮打量着他:這初見的北地公子,與共他長大的懷梁、懷璧都不一樣,和早前見過的他那位性情熱烈暴躁的雙生兄弟離沙,更是天壤之別。
但懷着某種陰暗的心思,他暗暗高興:他難以想象懷瑾在北方稱王的樣子,他看上去對此沒有絲毫興趣,而北方人也不會接受這位素不相識,又淡漠審慎的公子。
——他完成了他的任務,而且沒有背叛他的朋友。懷瑾本人的存在将他從這種兩難的局面裏拯救出來了。
“離沙如何?”懷瑾背對着他,忽然問了這樣一句話,李重榮應聲答道,
“還跟母親在白雲浮水放牧。”想了想,他又補上一句,
“過得很好。”
懷瑾嗯了一聲權作應答,唇邊卻多了一絲欣慰的笑意。聯想到離沙提起懷瑾時掩飾不住的激動關切,李重榮覺得這對雙生兄弟之間的情感聯系,當比他們涼薄的母親更為緊密。
不一會兒,懷瑾就端上一碗熱面,面頭有些發黑了——住在王城外圍的“詹吉兒”顯然是吃不上足量的白面,像是冬天吃不上主食的牧民們一樣,他也将棕色的柯子仁磨碎了摻在面裏,這種堅果磨成的粉乍看上去跟黑色的面粉無異,且吃了當飽,只是有一股異味,不大好入口。因此很多在白雲浮水跟離沙古爾冬牧的附佘人,即便吃上四個月的肉和茼蒿菜湯,也不願意吃這種東西。
“公主和公子在這裏受苦了。”李重榮看着那碗發黑的面條,心裏很難受。
懷瑾只微微一笑,“命該如此,也沒法子。但凡過的好些,也不跟你回去了。”他自己也盛了一碗面放在那張殘破的桌上涼着,又說,
“這番跟你回去燕方,小樟和我的日子多少能好過些。我沒有什麽本事,但只要有用得上的地方,也必不辭。”
再一次地,他的坦蕩,平靜,從容,每一樣都讓李重榮驚訝。
在他一生中還沒見過這樣的人:事來則應,對身周的一切東西仿佛都沒有任何要求。他不知究竟這樣的性格是天然生成,還是在過去的日子裏慢慢養成的。
小懷樟從凳子上跳下來,搖搖晃晃地到他身邊,伸開雙手要他抱着——她看着已四歲多了,還是很粘父親。懷瑾就極順手地把她抱起來放在膝蓋上,用附佘話把她逗得咯咯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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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怕生,伸出小手兒要抓李重榮,後者就伸出手握住,女孩兒好奇地撫摩着他手上練武留下的厚繭,好像那是什麽新鮮的玩具似的。
“恕我冒犯,公主的生母……”
“就是那附佘十二将中第三位女親王趙青。”
“她會那麽輕易就放您跟公主離去?”
懷瑾笑,“女親王們,還有她們的騎從召見過的詹吉兒不計其數,不是跟地位尊崇的王夫所生的孩子,她們概都不會留下。無妨的,你只要去說一聲,多少留些東西在桑頓吉拉那裏做香火,她也不會難為……說句實在話,我年紀大了,小樟還小,誰還記得我們父女倆。”
李重榮點點頭,“你們回到北地,就是燕方的公子公主,再不受這樣苦了。”
懷瑾點頭,神色淡靜。第二日李重榮進了那十二朵鑲金皮帳篷中第三頂,果然如買下任何一個普通的“詹吉兒”那樣,用一些南方的金玉首飾,就買走了懷瑾和他的女兒。那位趙青王爺,甚至都沒出來見一面。只安排了一個年長的侍女收下李重榮帶來禮物。回去的路上他們未再走白雲浮水,而是取小道過雪山隘口,進了蒼頭關,這就算離開了附佘地界,回到了燕方。
兩人帶着小懷樟趕了幾天的路,爬了雪山,風塵滿面。在昂河關一行三人停下來,李重榮勸他,
“路也趕了這些天,就歇半天,明日再往大津去。”懷瑾看看抱着的孩子,點點頭,也無二話。李重榮當日便安排下榻,又遣伶俐的兩個守城士兵,先趕往大津都城,将公子與公主已尋回燕方的消息告知。
可喜小懷樟精神正好,裹成個狐裘小團,從父親懷裏探出白嫩嫩一張笑臉,四處打量,看見什麽都很新奇。從父親懷裏一跳出來,就急不可待地四處亂跑,簡直抓也抓不住,懷瑾笑着一路跟在後面——只有面對女兒的時候,他才展現無比的寵溺,溫柔,耐心。
懷瑾和李重榮當夜歇在昂河關,懷梁走後,昂河關換林淵鎮守,他是燕方大将林珝的第三子,和懷梁自小一同受林将軍指授兵法武藝,比及稍長,又有同袍之澤,因而最是交好。
兩個人見面,少不得又是一回嘆惋痛恨。懷瑾只是眼裏看了,不做評點。
第二日平明,兩人方欲啓程,未及開城門,早有一隊騎兵自大津而來,約有三二十騎,全着火狐皮毛鬥篷,遠遠看去,如一流野火狂飙過潔白的雪地,又如一條紅河,在一張純白一片的天幕上四散奔流。
李重榮出發時,北地王正抱小恙,如今也披了厚鬥篷,親自出門來迎接。這從未相見過的父子二人遙遙對望,懷瑾早将懷樟抱着,翻身下馬。
“……見過北地王。”他輕輕抿了抿幹澀的嘴唇,如寒潭般清越的眼睛裏光芒微閃,一向從容的懷瑾在這一刻顯得局促,緊張,但他只沉默地忖度一刻,緊接着直視向懷鎮,不卑不亢。
他選擇了那個最謙卑,最穩妥,也最疏離的稱呼。
但在這個時候懷樟忽然掙脫了父親的懷抱,向着懷鎮的方向飛快跑過去,輕盈得像只小狐貍。在北地王注意到這個年僅四歲的小姑娘之前,她已經沖過去一把扯住了北地王的狐貍披風,而且用白玉般的小小手指,輕輕撫摸着那對她而言過分奢華溫暖的動物皮毛。
而後她擡起頭,一點也不懼怯,響亮地問道,“他們說,您是我的祖父……?”
懷鎮大笑,一把将她從地上抱了起來。李重榮往懷瑾的方向看了一眼,看見他嘴角也微微翹上一點,眼睛裏的冰正在融化。
第 13 章
雪下了一宿,剛剛停下來,外邊天色就大亮了。起先只有一線金光浮現在天邊,緊接着那光愈耀眼,逐漸沖破天上那一層灰蒙的遮幔,為一塊又一塊沉甸甸的烏雲鍍上金邊。地上只鋪着一層細碎的雪花,懷玉一步步的踩過去,雪地上便落下一個又一個小巧玲珑如玉雕般的腳印。慎聲節過後又一旬,除夕便到了。秦安帝後應節巡游,自卯時起出內宮,乘龍車鳳辇向中街行進,約于午時返回宮中。
她本覺得自己已然熟悉了那位六宮之主,附佘女王。可是看着她的鳳駕和帝王龍辇并肩向中城漸漸遠去,她發覺,那個一身玄色飛鳳繡裾,頭上戴着十六重鳳九子金玉步搖的王後極其陌生而可怕。
——她有雙多麽鋒利的鳳眼,像是刀和箭镞的尖頭。她如泥雕木塑一般端坐在梳妝臺前,任由由侍女為她挽起一頭青絲,打理妝容,又插上繁複沉重的首飾。那是一大清早,太陽尚未升起,晨星正在天邊發出淡光。暗淡天色收攏了她眼睛裏的鋒芒,她以眼角餘光看着站在一旁的懷玉,在滿頭珠翠和半垂的青絲之間,輕聲嘆息,
“這一遭可不好熬。”不知是提點懷玉,還是說給她自己。
懷玉催促輕車,沿外道向兩位兄長居住的地方行去,遠遠看見她的兩位兄長早已經站在外頭,還是一身鮮烈的白底紅色長袍,倒讓她錯覺自己仿佛仍然身在燕方。
似乎入秋以來的這一切,都不過是一場須臾便會醒轉的大夢,她的一生一世也沒有被那樣倉促的決定給一個毫不相幹,甚至有些冷漠陰沉的王長子。
夢醒之後,她仍會披上鮮豔的鬥篷,跟着王兄們在雪原上乘車飛馳,懷梁親手喂大的那只“海東青”在他們身後帶起勁風,馬蹄揚起的雪沫彌漫三千世界,遠處的山子石棱,砌玉堆銀。
站在王兄們身邊的那個人猛然讓她回過神來,姬卿尺——那一夜裏一面之緣的守江王養子跟自己的哥哥們站在一起,他們攀談的模樣很是熟稔。
他一身雪青的長衫立在雪地裏,平常拿在手上的折扇換了一個漂亮的手爐,上頭繪着玉女傳書的花紋,把手上用一股五色絲線挂起一個玉蓮華。懷玉看在眼裏,只覺得其風流別致,只并不像是宮裏該有的東西。
這時太陽已經高升,慎聲節清晨例行的帝後巡京已畢,在他們眼前龍車鳳辇正在穿過宣武門。龍車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