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章節
宋世清。”雖然情誼淡漠,可是當那個名字終于脫口而出的時候,她卻還是畏縮了一下,心裏像有什麽東西咕咚了一聲,沉入大江一去不還——她終究不能再愛他,或是奢望他的愛了;她已在一個殺手面前判了他死刑。
從這刻起她只能恨他了。
男人不查她的心緒,只是從容點點頭,“我記下了。”他站起身将手引了一引,“夫人請随我來。”
他一襲青衣在前,身形清瘦舒朗,偶爾回眸相顧的時候,越發顯出風姿秀雅,情态妩媚。那一樹竹林素影間,幾有神君姿态。
鄭千千跟在他身後進了一處布置素樸的內堂,只看見堂前龛上用範金爐點着一爐香,郁金的香氣飄了滿屋。屋裏一副點彩挂畫,畫的是前朝淳于白柳刺高天王故事,傍邊題着兩句長短詩,詩曰:
壯士一怒三步血,短刀冷,争月夜。
天下士人,文章盡百野。
流血壯士今何在?短竹衣,破芒鞋。
想到鳳凰臺上收錢取命的殺手竟供着前朝刺暴君而身死的淳于白柳做祖師,鄭千千心裏有些好笑。
男人引她坐下,沏一壺新茶為她滿上。
“如何能知道這把刀,你們已替我備好了呢?”
他也不答,徑直走到小龛前,将淳于畫下那把隐隐約約露出的匕首一拉,幾十個小竹罐便被金絲擎着,緩緩落在鄭千千面前。罐上寫的都是地名,鄭千千細看了看,看見秦安,下馮,百蘭,沐硖……林林總總,不一而足。只是有些罐子裏空空如也,有些罐子裏零星落着幾枚竹簽。
男人提一支筆,用端麗的小楷将宋世清的名字寫上一枚梨花簽,簽尾用□□繪了一只羽毛帶火的鳳凰。然後他稍一擡手,那只梨花簽便落進寫着篆字秦安的小竹筒裏,和另外幾支一碰,發出清脆的“當啷”一響。
“這就完了?”
“這就完了。請夫人靜候,等到事畢,竹簽自然會送回到夫人手裏,以完此案。”
他們知道她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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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認知讓鄭千千皺起了眉頭。但是男人這一回立即察覺了她心中所想,他開口道,
“夫人不必驚慌,這天下少有鳳凰臺不知道的事情。”男人眉目低垂,聲音依舊柔婉熨帖,此刻對她而言,幾乎成了一種安慰,
“若我不能為每位客人盡心盡力保守秘密,鳳凰臺也又怎會容我活到現在?夫人大可放心,這世上并沒第三個人會知道您來過這兒……鳳凰臺經營多年,這點眼色還是有的。”
“不錯,我确希望你管住自己的嘴巴。”
緊皺的眉頭松開了,鄭千千心頭也松了些許,因為男人說得确有道理。她向他點點頭,站起身來,也不要人送,留給描金畫堂一副袅袅婷婷背影。身後傳來恭敬一聲,
“……夫人慢走。”
她再不多留,挂上面紗轉身離去。腳步所到之處,修竹落在地上的葉子被她踩在腳下,細膩地聲聲斷碎,化為青泥。
清晨剛挂在竹梢上的露水滴落在腳下的青石板上,一時間竹林裏幾乎像是起了霧,霧氣打濕她的長發。
直到她走出鳳凰臺的正門,那陰冷之氣方才一洗,璀璨的初升陽光直射下來,幹爽的微風送過融融暖意。
再過兩旬,便是楚庭一年中最隆重的春江大祭,古樹上已經纏滿了飛揚的綢緞和絲織。那是楚庭最出名的“結緣樹”,少女們在春江大祭的一個月之前,将親手繡成的絲織挂在樹上,以求同相愛之人終成眷屬,偕老白頭。
她猶記得自己年少時也織過一件,滿懷着對愛情,未來和宋世清的美好想象。那些絲織在風裏飛揚起來,她伸手牽了一縷,可随手便遁入風裏落進河中,從此再不見蹤影。
鄭千千猛地睜開了眼睛。
——她又夢見那日情景,回頭的時候,發現自己是被宋世平牢牢扣在懷裏,呼吸溫暖着她噩夢後滿是冷汗的皮膚。
在夢裏,她殺了一個她曾經深愛的人。
第 20 章
懷玉揉了揉眼睛,身邊沒有人,這時候天還很早,一點熹微的晨光從拉得緊緊的簾子裏擠進來,落在顏色素淨的榻上,将瓷枕上一副雙魚戲蓮的花樣照得亮亮的。
她已經不在哥哥們的身邊,她是容落的妻子,是萬秦的王子妃。她如夢初醒。緊接着她推開枕頭,一頭烏黑的青絲瀑布一般披散下來。她打開簾子,早上的太陽立即就将整個房間鋪了一層薄金。
添香聽見屋裏的動靜,走進來,
“您醒了?”
“嗯,打水進來吧,我梳頭洗臉。”
添香和奉錦給她把頭發梳了,帶上頭面,薄施粉黛。她走出去,容落正坐在窗下寫字,一手研着一塊“松墨”,另一只手撐在腮邊思索。地當間一只煮成黑色的小藥罐子正在“噗噗”地冒着熱氣。
“一早上就勞心勞力,只怕自己的病好了不成。”
容落起先不答話,趁她湊近了一把拉着,懷玉沒注意,正摔在他身上。容落就摟着她的腰調笑,
“你自己看這是什麽。”
懷玉紅了大半邊臉,光顧着推拒他,可他摟得很緊,又将下巴擱在她肩膀上,溫熱的呼吸吹在她耳邊,終于掙脫不開。她往紙上瞟了一眼,
“你在寫禮單?送給誰的?”
“這話說的,當然是送給岳父大人,北地王懷鎮殿下。他肯将掌上明珠,嫁給我這樣一個人,這次二公子回去,我當然要備上一份厚禮,請內兄拿了,給岳父敬上。只不過……”
“不過什麽?”
容落望她頭上瞧了一眼,“我想随信附上你随身的一件東西。”
懷玉不知為何,故而躊躇不定。
容落笑笑,“帶回去給北地王的。不要太貴重,随身就好。你是萬秦的王子妃,又随哥哥們在京為質,要回北地去見父親,是難上加難,故而我想要送你的一件東西給你父親,時時觀撫,以慰他思念愛女之苦,灣兒意下如何?”
“你有心了。”懷玉聞聽此言,苦澀而又欣慰地笑了笑。
容落當然不可謂不有心,可哪怕是一件形影不離的物品,比起他此生再不能見面的女孩,又能給父親帶來多少安慰呢?
但最終,她将要把這些話深藏心底,只摘了頭上常帶的一只木梳遞過去。
容落接在手裏看了看,喚來重丹拿一只木匣子盛了收好,在禮單後面添上一筆。懷玉看一遍,寫到是:
純山雲墨玉鬥兩對,福壽海香珠三串;
獨角芸葉香“黃庭”兩爐,柳縣官窯造香具一套;
宮樣金玉小燈十盞;
玉帶十條,玉簪十支;
……
懷玉看畢,容落就把禮單封好了擱在一邊。藥正好放涼了,他也不調糖蜜,一飲而盡,飲罷抓了懷玉的手。
“走,為夫帶你散散心去。”
“去哪裏?”
“秦安城外雨屏山。”
懷玉搖了搖頭,“還是不去了為好。”
容落問,“怎麽不去了呢?”
“早上天涼,山上路又難走,怕勾出你的病來。”
容落愣了一下,笑了,用手将她的一縷發絲挑到鬓上去,
“可說是不去也得去。”
他嘆口氣,手裏拂塵一敲,指了指爐火上的小黑罐子,“我平常吃的藥,單用一樣藥引子,就是冬天那雨屏山後山竹林裏新收的霜,可如今霜沒了,可巧又是冬天,少不得去那山上走上一遭。”
“你手底下這麽些人,怎麽不派人替你去?”
“雨屏山流雲觀白山道人,那是家師,我不去不敬。”
懷玉聽了,也無別話,只喚進侍衛展雪,整備車馬,夫妻兩個即刻就走,不到一刻鐘,已出了宮門,往城外雨屏山行去。
兩人輕裝簡行,車不過三乘,随行護衛并侍童侍女等不過數十人,容落跟懷玉同乘一車,一路上講些笑話逗她玩笑。展雪不行前方護路,白衣如雪,容顏俊秀,長劍佩腰,風姿出衆。
懷玉忽覺一陣細細涼風透進了簾子,不等容落動作,先探過身去自縫兒裏瞧了一眼。
只見那細細的霰雪,漫天裏飄落下來,一時間滿世界砌玉堆銀,雨屏山上山小路兩傍,皆栽種古青松,歷經三朝數百年,棵棵樹大根深,青針翠葉,不到一碗水的時間就皆為細細白雪所覆蓋。
只是地上不冷,雪也積不起來,馬車一步一滑,上山的路也随之拖慢許多,兩人清晨出發,晌午方看見山門兩旁寬大的,生着青苔的大青石磚。
容落與懷玉相視一笑,攜手邁進山門。
一入前院,就是兩棵高茂古樹,高逾百尺,素裹銀妝,除此之外,流雲觀雖是京都護國道觀,庭內卻不種一株奇花異草,唯用青磚鋪地,灰瓦貼房,一色素樸。
因天降大雪,觀內香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