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章節
袍子在地面上鋪展開來,他身量單薄,如同一抹微雲。
即便是在這一刻,他依舊沒有叫他父親。
“我現在不能回去。”懷梁強自按捺住心中酸苦,拒絕了他。他已經失去了一位至親,不能把另外兩位抛擲在無依無靠的京城。懷瑾表情恢複了平靜:他似乎并不吃驚。
懷梁伸手把他從地上扶起來,
“你站起來,兄弟之間不必這麽說話。”
“懷瑾一介庶子,不敢僭越。”
他眼神清明,沒有絲毫怨怼之色。懷梁甚至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父親将他帶來,原本的意思就是安撫北地衆人之心,以防北地無主,群龍無首的境況。但是如今,他星夜趕來京城,只為了将自己迎回燕方。
他或許只有二十幾歲,或許甚至不到,但看得極通透,沒有野心。
“現在我不能走。”懷梁轉過身去背對着他,雙手負在身後,
“你也該知道此處發生了什麽。”
他對懷瑾擺擺手,
“你回去吧,如果帶不走光夜,我絕不離開這裏;父親把你接來,你心裏應該也有計較,他本來就是為了在萬一我們有閃失的情況下,把你留下,至少還能夠主持北地大局……現在當是你該派上用場的時候了。”
懷瑾突然語出驚人,
“公子,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帶不走大公子,那又待如何呢?”
“快點出去!”懷梁沒來由地有些氣惱,
“你說什麽瘋話?如果帶不走我大哥,我絕不會離開這裏。況且,容落亦答應過我,只要事情查得水落石出,那麽我們的嫌疑自然洗脫……為什麽我會帶不走他,是什麽讓你這麽覺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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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這,原本就是一場早有預謀的陷害,。”
懷瑾忽然壓低了聲音,似乎害怕窗外有人側聽,但即便是這樣,這句話在封閉的鬥室裏,仍然擲地有聲。
“你在說什麽?這是什麽意思?”他厲聲問道,“什麽叫陷害?”
“日前我收到消息,說當今秦王遇刺,還把二位公子牽累進去。我當時便留了個心眼,派人往秦安去四處打聽,不過這件事情居然做的滴水不漏,我也無計可施。可是就在數日之前,有人前來告訴我,在家宴上弑君的另有其人。”
懷瑾斂起袖子,眉目之間一片淡然,“公子……這件事,我們恐怕是洗不清的。”
“那個人是誰?”懷梁站起身瞧着他,自上往下,給人極大的壓迫感。
是誰會把這麽重要的消息告訴懷瑾?這樣的消息,又有幾分可信?如果是假的,那麽其背後的目的又何在?
懷梁不能去想萬一懷瑾所言為真,其背後隐藏的陰謀讓他禁不住恐懼。
但是懷瑾卻搖了搖頭,
“他留的字條,沒有落款。字跡筆體也無,無從查起。”
一名內宮看守的侍從畢恭畢敬敲了敲門,他們只得終止了對話,少年尖銳的嗓子突兀地回蕩在陰氣森森的正殿。
“殿下有請。”
懷瑾一把拉住了他,從來平靜的表情第一次有了些許波瀾,“不要去。”
懷梁看了他一眼,說了一聲放開,懷瑾也乖乖放開了,沒有再堅持的意思。于是懷梁大步流星走出門去,不做回顧。
只是在白錦錦跟上他腳步的時候,懷梁輕柔又堅決地推開她的手,“不要跟來,”他說,
“這件事讓我自己去做就好。”
他內心中始終還抱着一份期望:那位性子嚴酷,冷漠至于陰沉的王長子,現在已是執天下牛耳的之人,他那樣寵愛自己的小妹妹,或許懷梁将懷瑾所言告知于他,他與他協力,還能找出幕後真兇。
懷瑾勸不住他,又懇求道,
“至少今日之事,先不要對旁人提起……目前我們也不知究竟誰是敵人。”
那眼神有一瞬間竟讓懷梁想起尚未出嫁時的妹妹,他心中一動,便答應了個好字。
不過,他也并沒有對容落提起此事的機會。容落在自己寝宮偏殿召見了他。這位新君發着低燒,這天本該他出去,以主君身份同諸臣議事,但因為病着,故而沒去,懷梁聽他有氣無力地交代了些兄長近況,又反複叮囑他,
“無論發生什麽,絕不要輕舉妄動,特別是不能離開京都。”
懷梁又陪他和灣兒坐了一會兒,至傍晚,郁郁不樂地走回外廷,強打精神跟跟白錦錦說了幾句話,回到自己房裏。
房裏早已經有人點了燈等他。
“懷瑾?”懷梁一進屋,就看見自己剛到京都的異母兄弟在屋裏坐着。聽他進來,為他煮着冒熱氣的茶。
“兄長安好?”他極為罕見地與他兄弟相稱,讓懷梁一時有些心軟。
懷梁皺眉頭,
“這也不用你,又不是沒有伺候的人了……”他下意識地張口叫“鳳兒”,然後恍然收了聲。
懷瑾謙恭地将茶碗擺在他桌面上。懷梁端起來啜飲,轉而問道,
“你女兒如何?”
懷瑾起先愣一下,臉上有了點笑模樣,
“太淘氣了,要人整天地看着,不然就闖禍。”
“你走了,誰照顧她?”
“有教養嬷嬷,薛方宏大人有時也帶她到家裏跟小公子們一起玩兒。”
兩人又說幾句,懷梁感覺有些犯困,就站起身來往後堂走。
“你也早點歇着吧。”
他對懷瑾吩咐道。
懷梁随即陷入了一個相當漫長的睡夢之中。
第 42 章
懷梁覺得,自己似乎沉在一個難以醒來的夢裏。
黑暗開始侵襲而來:黑暗擴散開去,他試圖躲避;黑暗窮追不舍,他也針鋒相對;但是最後,黑暗勢不可擋地沖散了他全部的意識,于是他終于屈服,甜美的黑暗随即吞噬了他,而夢境就在那一片黑暗中緩緩顯現。
奇怪的是,他竟夢到了秦王——那個陌生的,已經死去的,并且對他而言幾乎是一張幻影的人。
在記憶中,他只見過他不到幾面,因此他的面目在夢中也是模糊的。在那張模糊的面目上,懷梁唯一能夠看清楚的只有一樣東西。
血,無邊無際的鮮血,從他的耳朵,鼻子,眼睛中接連不斷的流出來。在他臉上,血液無止盡地彙聚成一股小河縱橫流淌,淹沒了他的五官。
只剩下那身大赤金的衣袍,繡着飛騰的金龍,無比耀眼。那金龍置身于重重疊疊的雲霧中,秦王本人也仿佛是為雲霧所包裹着。
竟如蛛網中一只飛蛾。
鮮血,在他臉上彙成涓涓小溪,在懷梁的記憶中,他總是坐在高高的王座之上,不動也不笑,臉上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他和父親一般年歲,但是他看着蒼老許多。
或許,在王座上坐着的每一秒鐘都能讓人衰老。
但是他死了,他不會再繼續變得蒼老了。
懷梁奮力撥開記憶中的迷霧,想要将那張面孔看得清楚。有誰在他耳邊喃喃地說,過來,靠過來。
那聲音熟悉,但不是他以為的,秦王的聲音……他聽過他的聲音。他曾經對他說,你和你父親很像的時候。
但他現在聽到的,那絕不是皇帝的聲音。
當黑暗夢境中的迷霧中逐漸驅散,懷梁終于看清楚了那張臉,他愣在了原地。
那張臉不屬于秦王,那是另一個人的臉——懷璧的臉。
他很熟悉的,朝夕相處的長兄,僵硬的臉頰甚至還帶着一抹詭異的微笑。
懷璧的臉龐已經發青,眼睛還睜着,但是瞳孔已經擴散得很大,黑的顏色宛如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将他眸子裏那原本的溫柔琥珀色擠得一點也看不見了。
他的嘴一張一合,好像要對他說什麽,而懷梁聽不清楚。
于是懷梁更加認定這是一個夢——只有在噩夢中才會出現這樣的情景。
他伸出手,想要去觸摸那張臉,但是最後觸摸到的只有冰冷的空氣。先是指尖傳來尖銳的一陣陣刺痛,仿佛有蟲豸正在皮膚裏拱動齧咬,但是他的手臂開始慢慢可以活動。然後是眼睛,它們不再像是被粘起來一樣沉重,他的眼皮也開始有了感覺。
他醒了,懷瑾在他身邊正襟危坐,一動不動。只是在他猛然驚醒而發出響聲的那一刻,回頭淡淡看了他一眼。
公子可好?他問道。
“我為什麽會在這裏?這裏是什麽地方?我哥哥怎麽樣了?”
問題,一連串的問題。而且毫無疑問,個個都對現在的懷梁極其重要,這很容易讓人抓不住重點,但是懷瑾低着頭思忖了一會兒,開始條分縷析地回答這些問題。
“恕我無禮,”他說,“我對公子用了藥。這才能從秦安城中安然無恙地将您從城中帶走。我恐怕繼續勾留下去,有人會對您不利。北地不可沒有主君,因此我才擅作主張,帶走了公子,請公子不要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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