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雞湯……哦不鳳凰, 居高臨下地看着前來的兩人, 渾身的烈焰趨于平靜,卻像未丢兵戈的兇神, 只看接下來的事情合不合心, 一旦事與願違,立刻将人間化為修羅血海。
蔣溪竹頂着越來越高的溫度,一直走到了距離鳳凰籠子只有幾步之遙的地方,等到他停下的時候, 他秀美的鬓角已經沁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整個人如置蒸籠之前, 可是手心卻因為緊張, 涼的透徹。
李承祚生怕這鍋雞湯突然翻了, 伸手想攔蔣溪竹一把, 卻被蔣溪竹搖搖頭推開了手, 李承祚知道蔣溪竹的固執, 不便再攔, 只好亦步亦趨地跟着他。
不同于子虛道長離着十幾二十丈的距離就把那雪玉舉出, 蔣溪竹一直走到近前确定這個距離自己仍然有空間進退,才張開手掌, 努力把那塊雪玉雕成的如意聚過頭頂——可是鳳凰的身軀太大了,即使蔣溪竹是劉皇叔那臂長過膝的奇人, 也不能将這塊兒雪玉舉到與鳳凰的視線平齊。
可即使隔着一個漆黑的牢籠和數米的落差,鳳凰仍然一眼就盯住了他手裏的雪玉。
它已經是今日第二次看到這個東西,起落的心情疊加, 幾戶令它生出一點兒不顧一切的意思。
李承祚默默捏了一把冷汗,伸手按住腰間貼身纏繞的劍,準備實在不行脫身再說。
然而蔣溪竹反應比他與鳳凰都快——他舉着那塊雪玉,不退不避,只為了努力讓鳳凰看清楚。
“你認識它是不是?”蔣溪竹揚聲道。
恐怕誰得知丞相在風度翩翩地跟一只上古神禽講道理,都覺得蔣丞相恐怕是瘋了。
其實連蔣溪竹自己也是這麽覺得的,但是他只是在賭而已——此物被人類養大,而且他方才尚未就坐之前,就聽到了宋璎珞描述鳳凰的行為。
它的人性太重了,幾乎是個被寵壞又失去約束的孩子……還是不怎麽懂事兒的那種。它在人間百年,看滄桑變幻朝代更疊,看物換星移幾度春秋,蔣溪竹設身處地地想了想,只想到了深深的無助與孤獨……
顧雪城善謀之人,他狠心留下鳳凰,想來不是偶然……
而鳳凰的反應證明他賭對了。
只見鳳凰盯着那塊被蔣溪竹高舉過頭頂的雪玉,正想動作,卻又聽到了蔣溪竹那句話,它所有的動作都停了,一雙鳳目緩緩移向了蔣溪竹的方向,似乎在判斷這個人究竟要做什麽。
“你聽得懂。”蔣溪竹看着它,卻不知這話是說給它還是說給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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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祚也微微驚愕——他從來不知道這是個能懂人言之物,畢竟它受武當奉養的漫長歲月裏,從來都沒有表現出對任何人的信任,也從來沒有對誰說的話表露過情緒。
它從來只是一個存在于傳說中的兇物,無悲喜,無哀樂,信奉以殺止殺的自然法則,淩駕于塵世衆生之上。
而此刻,鳳凰仿佛真的聽見了蔣溪竹的話,正一動不動的看着他。
“顧雪城是嗎?”蔣溪竹試探道,“你認得他,是不是?”
鳳凰顯而易見的暴躁起來,它在蔣溪竹說話的時候都一直顯得十分平靜,卻在聽見顧雪□□字時突然有了要暴起的意思。
李承祚在一旁緊繃着精神,一手早就趁機拉過了蔣溪竹的另一只手腕,随時準備帶着他全身而退,鳳凰的異動像是驟然給他發出了一個信號,他幾乎是下意識的一步擋在了蔣溪竹面前。
鳳凰之怒不是凡人能夠承受地了得,它的五彩尾羽瞬間合攏,有如淬火焚燒的長鞭,巨大的羽翅淩然伸展,璀璨異常的周身烈焰熊熊——它只需一個展翅,就能将周遭萬物化為塵埃。
李承祚本能的意識到危險。
下一個剎那,鳳凰那燃燒着火焰的尾羽轟然朝着籠外砸來,所幸鐵籠嚴絲合縫,被如此攜着滔天之力的怒火一擊砸中,瞬間發出驚濤拍岸一般震動天地的轟鳴,被烈火淬燒過的鐵籠迸出星火,天女散花一般朝着李承祚與蔣溪竹的方向撲面而來。
李承祚以身護住蔣溪竹,腳下不停,暴退數丈,心知此地不宜久留,攔腰一圈蔣溪竹單薄的身軀,擡步就要走,沒想到,原本身量瘦削的丞相此時竟然腳下有如生根,他一抓之下竟然沒有撈動。
李承祚楞了一下,終于意識到是君遲自己在使反力——他竟然還想靠近那随時翻臉的巨禽。
李承祚的眉頭皺死了,手下不由分說的用力,想要強制将蔣溪竹帶離這危險的是非之地,卻意外地早到了更為堅定的拒絕與阻撓。
蔣溪竹這文質彬彬的身體從來沒有爆發出如此刻這樣的堅持力,他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強硬地甩開李承祚的鉗制,不管不顧地跑回了更接近鳳凰一點的地方——速度快得讓李承祚都反應不過來。
鳳凰看到那個口出不悅之言的人居然又跑了回來,攻擊之心又起,它披着璀璨五色之羽的翅膀高高揚起,仿佛下一刻就要煽動起令天地變色的烽火。
“他……顧雪城沒有抛棄你!”它聽見那突然跑回來的緋色衣袍的人類說,“他沒有抛棄你!他只是到了……離開的時間,即使是你,也無法扭轉生死之力,他只是沒有辦法再照顧你了!”
鳳凰的眼神動了動,準備一翅扇下的動作卻停了停。
蔣溪竹緩緩前行兩步,因為跑得太急,他的胸肺發出幾乎堪稱劇烈的喘息,可是他不敢停,毫無遲疑地将那玉如意高舉:“他把這個留給你了,你知道這個會讓你不再像現在這樣,它能讓你恢複安寧的生活,是不是!”
鳳凰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瑩潤的如意。
它的一雙鳳目是它最接近于人的地方——蔣溪竹在那雙黑珍珠一般晶瑩的眼中,看到了太多情緒,懵懂的歡喜,自由的輕松,深切的羁絆,傷痛的別離,悲苦的孤寂,絕望的懷念……以及,朦胧的希冀。
它的眼眸中仿佛展現了另一個人悲歡離合恩仇交織的一生,它只是他短暫生命中一個驚喜的部分,可是,他卻是它延續百年的全部喜怒與期許。
鳳凰在蔣溪竹焦急而殷切的注視下漸漸平靜下來,這次是真的平靜,它不再焦躁,不再憤怒,仿佛陷入了對往昔漫長歲月的無邊回憶,不知想到了什麽,它的一雙鳳目亮了一下,微微閃動了一瞬,終于低下頭來,對着蔣溪竹手裏雪玉的方向,緩緩落下淚來。
李承祚追着蔣溪竹匆匆而來,觸目所見就是這樣一副從來未曾得見過得奇景,他此前只聞東海之外的鲛人可以泣淚成珠,卻不知身為遠古神禽的鳳凰之淚,竟然也是瑩潤的明珠。
那淚只有一滴,跌出漆黑的鐵籠緩緩滾落在凡塵擾攘,緊接着,鳳凰前傾了身體,朝着鐵籠之外發出三聲清幽的短鳴,那雙剛剛流過淚的鳳目,仍然看住了雪玉。
“它需要這個。”蔣溪竹道,“它是在要這個作為交換……可是……”
他不曾習武,武者百步穿楊的準頭全無,正在遲疑要不要走上前去,就被李承祚攔住了。
李承祚從他手中自然而然的接過雪玉如意,不着痕跡地把蔣溪竹全然護在了身後,單手執玉,桃花眼中的懶散全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全神貫注的淩然,他看準了鐵籠的縫隙,将雪玉對着那一掌寬窄的縫隙,準确有力地扔了過去。
淩空一擲,長虹貫日。
鳳凰早就在籠內做好了迎接的準備,雪玉如意飛來的瞬間,它仰頭向天,尖尖的鳥喙猝然張開,一口叼住了那塊兒瑩潤卻堅硬的玉石,一揚那包裹着豔麗頸羽的脖頸,将那玉石,竟然就這麽吞進了腹中!
巨籠之前的皇帝丞相,高臺之上的貴妃王爺國師全然目睹了這一切,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下一刻,寰宇之外的天光破空而來,铿然刺破了靈獸苑內的花語朦胧,麗日和風的寧靜猝然被穿梭而至的光陰分離成了萬丈晴光,天地氤氲,卻非混沌,鳳凰身上刺目灼熱的火光随着萬丈晴光分崩離析,紅霞如血,飄搖地鋪滿了靈獸苑上方蒼茫的天色,風晶露華光怪陸離地演繹了凡人從來未曾所見的上古風雲變幻。
火燒連天,遼闊蒼茫之中的宇宙再不見高下清寧,取而代之的是萬物歸元的空茫。
不知過了多久,那層層火燒之雲淺淺褪色,蒼穹之下的人間巷陌重回顏色,潋滟丹然的瓊華之色散去,像是有什麽東西,頃刻之間吸取了那令天地變色的神力。
蔣溪竹被刺目的光線閃的睜不開眼睛,等到雙眼終于勉強适應了周遭驚天動地後的寧靜,只覺得眼前如花火重影。
李承祚比他恢複地早一點,卻一直扶着他的肩膀未曾移動,生怕他被這炫目之色勾起了暈眩之症,他就這麽難得安靜地扶着他,一直靜靜等到他的目光裏能映出自己桃花眼的倒影。
兩人對視一眼,淺淺而笑,不約而同地将目光方向了那黑漆寥光的巨籠之中。
巨大的上古神禽再不見蹤影。
李承祚護着蔣溪竹一路走上前去,俯身一看,才看到一枚蹴鞠大小的雪白玉髓安靜地躺在其中。
他一瞬間就知道了那是什麽——那是鳳凰涅槃之後的鳳凰玉胎。
而那遠古巨禽,安安靜靜地重歸原本,默默去等待他的下一位主人。
蔣溪竹在他身後,眼睜睜的看着李承祚伸手将那鳳凰玉胎從籠中取出,摸了摸,又有幾分珍重的交到了蔣溪竹手中。
“原本給你的信物被它吃了。”李承祚桃花眼含笑,“那就把它賠給你好了。”
蔣溪竹抱着那枚鳳凰玉胎,有些愛憐地摸了摸,恍惚之間突然有一個疑問脫口而出:“皇上,世間是否真有書中所說的‘鳳凰樓’。”
他說的是那先前被他們讨論過無數次的演義小說,李承祚對此書評價頗低,一直稱那是癡心妄想。
然而此刻,他卻突然帶了些玩笑的心态。
“鳳凰确有,樓也是現成的。”李承祚道,“至于鳳凰樓……想有便有。”
他回過身,高臺之上宋璎珞正全無貴妃優雅姿态地朝他們揮舞胳膊,那姿勢孔武有力,一看就拔過不少垂楊柳。
李承祚被宋璎珞“明媚”得辣眼睛,再不多言,只道:“走吧,君遲,他們等着呢。”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把鳳凰再次變成了個蛋,好艱難……
再以及,我還是覺得自己不能太直視“不約而同”這個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