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都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這短短幾個月, 韓統領的腦子都知道要拐彎了。

蔣丞相坐在一邊兒,終于把提着的那口氣放下了。

遲鈍如韓如松統領, 此刻也覺得李承祚的眼神兒有點奇怪, 但是統領大人沒有李承祚那麽多的彎彎繞,只以為皇帝陛下還在考慮什麽高深莫測的問題,見李承祚沒有反應,聲如洪鐘地重新試探道:“陛下?”

李承祚終于從不着調的神游裏回了神, 桃花眼裏那一點莫名其妙的情緒一閃而過随後輕咳的兩聲權當掩飾:“那什麽,帶上來!”

韓如松果斷應了一聲“是”, 朝着殿門外一揮手, 立刻有兩個禦林軍押上來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太監, 另有一個禦林軍走在他們後面, 待前面兩人将這小太監仰面壓到皇帝面前給皇帝看過, 這禦林軍才越過這一行三人, 手持一株草藥一樣的東西, 拱手向皇帝奏道:“啓禀皇上!臣等奉韓統領之命搜查禦膳房時, 發現此人行跡鬼祟,統領覺得事出有異, 對此人進行了搜身,結果發現了這個東西。”

李承祚探身瞧了瞧, 并不去接,向張德英使了個眼神,示意他取給太醫瞧瞧。

張公公特意端了托盤, 令禦林軍将草藥放在托盤上,轉呈給方才就跪在一邊的太醫院首瞧,太醫院首接過,面露驚訝,為了确保無誤,又将草藥放在鼻子下仔細聞了聞,終于露出一點兒戰戰兢兢地喜色。

“皇上。”太醫院首道,“這……這正是臣方才所說的‘黃泉草’啊!”

此言一出,殿中其他太醫的臉色都仿佛過年了。

李承祚心中那口氣驀然松了,只是那口氣還沒有松到底,就突然出了變故——殿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黃泉草”上,連禦林軍按着那小太監的手都不由自主的松了松,小太監就是瞧準了這個時機,突然之間掙脫了禦林軍的鉗制,撲到太醫院首面前,一把奪過那碩果僅存的“黃泉草”張嘴就往裏塞,饒是韓如松反應迅速,一把反擰向了小太監的手腕,卻到底遲了一步。

那顆難尋又嬌貴的“黃泉草”,已經被他生嚼了大半,只剩一棵光禿禿的杆子,要多寒碜有多寒碜。

李承祚全然目睹了這一切,居高臨下面無表情,心裏卻十分糟心地想:壞了。

這簡直是一場要死要活的空歡喜——若是自始至終都沒有韓如松扣下的這棵草,他也能死心一點兒,但偏偏有人将現成的救命稻草送到了他眼前,又讓他眼睜睜看着失去,這比從一開始就沒有還惡毒。

剩下的那點兒黃泉草還不足整株草藥的一半兒,不知可以入藥的部分是否包括在這一半兒裏,如果沒有,派人去齊地尋這解毒之草,打一個來回至少需要七日……不知宋璎珞能不能撐得下去。

宋璎珞雖然一天到晚吵得煩人,但她現在至關重要,是誰這麽明目張膽地要斷他李承祚的一個左膀右臂?

李承祚恍神的瞬間,底下人已經三拳兩腳将那小太監按住了,其實按住了也沒有什麽用——那小太監顯然是因為吃了這名為“黃泉”的毒草的緣故,當場口吐黑血暴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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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溪竹哪裏看過這樣死不瞑目的慘狀,不知是不忍還是不适,別過了頭去。

李承祚恰好看見了這一幕,遞了一個眼神兒。

張德英會意,并不出言,不聲不響地一揮手,立刻有人上來将死屍拖走,地面清理,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沒發生過。

韓如松跪下請罪,被李承祚一揮手打斷了。

“張德英,去查查這個小太監的來龍去脈,查清楚了來報朕,有關聯的任何人都不要放過。”李承祚道,“韓如松。”

“臣在。”

“宮內立刻開始上下清查,尤其太後宮裏,要嚴加防護,但是不要驚動她老人家!阖宮上下有任何異常,不用上報給朕,審到說實話為之,朕只聽結果。”

韓如松領命出去了。

李承祚揉着眉心,轉向太醫院首:“貴妃怎麽樣?”

太醫院首哆哆嗦嗦地拿着那半棵草:“皇上,黃泉草的毒性不亞于幽靈花,方有以毒攻毒之效,只是……只是‘黃泉草‘可以用來入藥的部分主要集中在葉片,而現在……不知道貴妃究竟誤食了多少……”

他的話沒敢說死,李承祚也懶得聽他絮叨:“別如果!這東西頂不頂用也是現成的辦法!怎麽激發藥效是你該動的腦子!堂堂太醫院首,若是連藥都用不準,這院首也就別做了!”

太醫院首心跳到嗓子眼,臉色難看地應了聲“是”,提心吊膽地帶了幾個得用的太醫,一股腦進了暖閣。

殿中人除了幾個被張德英叮囑留下伺候的,至此散了大半。

蔣溪竹不聲不響地在一旁看了許久,至此才終于在這一片混亂中理清了思緒,見人散的差不多,才起身上前:“皇上,容臣借一步說話。”

李承祚不知是火氣攻了心還是如何,此時顯得十分不舒服,捏着山根,招手示意蔣溪竹上前來。

蔣溪竹一路走到了他身邊,他才從手掌中擡起那張顯得飽受摧殘的臉,瞧着他,像是終于看出他今日只着了素雅的便裝一樣,愣了一愣,桃花眼裏促狹地閃過一點兒欣賞贊許,嘴唇動了動,卻謹慎地什麽都沒說,只是道:“擾你休沐了。”

蔣溪竹一看他的眼神兒就猜到他要說什麽,登時臉皮發緊,卻沒想到他最終只是冒出這麽一句。

仿佛只是幾日的功夫,不僅韓統領會辦點兒讨好上司的人事兒了,連李承祚這沒皮沒臉的主兒都學會話說三分不讨人嫌了。

蔣溪竹短暫的愣了愣,陡然想起了還在裏面生死不知的宋璎珞。

他雖然身為外戚,但畢竟是當朝丞相,此時貿然擅入不合規矩,他縱然再擔心,也只能謹而慎之地等在外面,如今看着露出疲憊之态的李承祚,完全可以想象他們一早經歷了何等兇險的兵荒馬亂。

一個是與他一同長大親如同胞手足的表妹,一個是他願鞠躬盡瘁全心相護的竹馬,這兩個人被看不見抓不到的形勢所迫,竟然在皇宮大內這普天之下最安全的地方也要歷此橫禍,而他卻安然置身事外……

愧疚之心卻被這一句話引得頓起:“皇上受驚了……璎珞她……”

李承祚沒有讓他多說,揮退了宮裏僅剩的幾個宮人,耳目可查的确定他們走遠了,才開口:“我用盡一切辦法也要救她的,你不用擔心。”

他反倒安慰起蔣溪竹來:“讓你看到這動不動死人的場面,吓到你了?”

蔣溪竹搖搖頭:“皇上,臣沒您想的那麽……”

那麽什麽呢?蔣溪竹發現自己讀了再多的書竟然也有詞窮的時候,沒有這麽不堪一擊弱不禁風?

他手無縛雞之力是事實,他百無一用是個書生,縱然聽了再多的聖賢之言,也只能在這方寸的宮室之間冷眼卻無措的目睹一切發生。

李承祚沒有察覺他這一瞬間腦子裏的千回百折,只當他是要強不肯示弱,識趣的不去揭他老底兒,為了讓他放心似得,淺淺擠出了一個笑容:“不怪你,朕第一次遇見這種事情的時候,比你還不如。”

蔣溪竹被他這句話說得眉心一跳:“什麽?”

李承祚卻沒聽出這短短兩個字裏面的關心則亂。

按照一個人說我“哪裏哪裏不好”的自謙之時的邏輯,李承祚自以為是地接了一句“我比你還不如呢”,他自認為是在安撫人心,卻在不知不覺中,把蔣溪竹那剛放下的心陡然又提了起來——他揣摩蔣溪竹心思的能耐還是欠歷練,剛剛才讓人覺得他似乎會說人話了,此時又突然把話說成了深夜過獨木橋一樣的驚心動魄,蔣溪竹一瞬間不知道是該掐死他還是該心疼他。

李承祚努力讓自己顯得雲淡風輕,強忍着洶湧而來的回憶帶來的那點兒不适,心裏仿佛在揭那陳年的舊傷疤,言語中卻像是輕描淡寫一樣膽氣過人:“早晨我正跟……恩,璎珞說起這段事……”

他很少這麽稱呼宋璎珞,一時覺得有些別扭,可是想到早晨宋璎珞臉色發青地倒下去的樣子,他實在開不出平時那輕松的玩笑,頓了一下,才繼續道:“當時那個暴亡的侍膳太監令我記憶猶新,我還跟璎珞說,我就是因此不動自己宮裏的點心……我只是想吓吓她的……誰知道……”

李承祚深吸了一口氣,抿緊了唇。他陷入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緒,一時說不下去了。

蔣溪竹冷不防聽了這一耳朵腥風血雨的往昔,心肝肺脾幾乎都要被李承祚這幾句話攪合成了一團。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了?他想,是認識他之前嗎?為什麽他從沒聽人說起過?

如果是在他成為李承祚伴讀之前的那些年,李承祚才幾歲?五歲?六歲?是什麽樣的人,忍心讓一個孩子經歷這些滿是血腥的權力傾軋與殺戮?

他突然自責起來,這麽多年來,他一直在為李承祚毫無進取之心的事實暗暗怨憤,在知道李承祚裝瘋賣傻地昏君表象後是韬光養晦的本心時,還為此生了許多不合時宜的悶氣。

他從來不知道,在他看不見的時光與歲月裏,李承祚要經歷的都是這些——你争我奪的後宮,生母早逝,養母勢微,只能依靠皇帝對元後僅存的懷念與愧疚,在步步緊逼的林妃手下,草木皆兵的求有一天算一天的生存。

可是這些,李承祚從來沒有對他說過。

蔣溪竹自以為他為李承祚做的足夠多了,而直到如今他才恍然意識到,他做的那些根本微不足道。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麻煩貴妃再躺會兒,讓皇帝跟丞相在互訴一下衷腸,我保證明天就把你從烏鴉精的手裏救回來QAQ

宋璎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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