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蔣溪竹盡量不讓自己露出絲毫的震驚、憤怒、甚至恐懼, 他一直在李承祚那種哄小孩的“呼嚕毛吓不着”中偏安, 總有一天,那個要被保護的小孩兒也要學會自己去真的吓不着。

蔣溪竹迫使自己顯得平和淡然, 推敲了一番前因後果, 才對李承祚道:“皇上,臣覺得……此事不是單純的行刺。”

他從剛才就想這麽說了。

李承祚吃東西毛病忒多,沒有十幾二十個人伺候着前後盡心,一筷子都不肯自己動, 今天吃的明天未必吃,春天愛吃的秋天未必愛吃, 就連同一樣吃食, 切條的吃, 切塊兒的也未必吃……如此種種不勝枚舉, 蔣溪竹從前只當他纨绔嬌慣, 如今聽聞那驚險驚悚的舊事, 突然明白了李承祚挑食的原因——他不是挑剔, 只是防備。

宋璎珞中的毒只在其中一味點心裏, 中毒的人如何确定,以李承祚在飲食上這挑三揀四的毛病, 就一定會去動桌上一盤來路不明的點心?就算他真的動了,又如何确定, 他一定會動下毒的那一塊兒?

除非,這毒根本就不是為了李承祚下的,或者說, 下毒的目的,根本就不是為了毒死李承祚。

蔣溪竹的心思太細密了,這一點兒別有蹊跷的小聰明,根本逃不過他觀察入微的眼睛,李承祚在蔣溪竹面前從來帥不過一盞茶,被他兩句關心就從身到心得拿下了,什麽憂愁什麽憤怒都可以暫時踩在腳底下。

這些日子以來,李承祚不知從哪無師自通了一套曲折的恭維之法——你要是想誇一個人,不能直白的誇,那樣顯得太刻意太虛僞,被誇的人也未見得愛聽。真心想誇人的時候,你要給之以肯定,再用豐富的佐證來表示一下“英雄所見略同”,這樣才能顯得你由內之外的展現出一種認同感。

李承祚因此笑了笑。

“你也感覺到了嗎?”他桃花眼湧上一點兒贊許的笑意,“你說的那些我倒是忽略了,還是你提醒了我……我知道剛才才想明白,如果他是真心想殺我,何必要留一棵那勞什子藥草在我能找到的地方。“

蔣溪竹默默看着他。

“下毒的人恐怕是在防着什麽人誤食此物,才會留下解藥……可既然不是那個人誤食了,其他人的生死就與下毒之人沒有什麽幹系了……所謂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君子不君子的我想他也不在乎,毒不毒,倒是有目共睹。”李承祚說道這兒,頓了頓,“此事與我幼年經歷何其相像,那次投毒風波……如果中毒的是我,恐怕也不會有什麽大幹系。”

蔣溪竹乍然沒有聽懂,等到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整個人都露出了一種難以置信的表情。

李承祚不是一個細膩的人,對很多事情都能睜一眼閉一眼,所謂不癡不聾不做家翁,尋常百姓家的一家之主都尚且知道要容各種瑣事,更何況做一個天下之主,可是話說回來,李承祚從出生起就是太子,一路頂着不太成器的名號做到了皇帝,那些惡心的黑暗的肮髒的事,他不說出來,并不代表他沒見過,更不代表他沒有細細想過其中的前因後果。

李承祚看蔣溪竹站了許久,見四下沒有外人,便示意他坐下:“是不是怪我以前瞞着你那些……我其實也沒有更好的辦法,與其讓你攪合進這些說不清楚的舊事之間,還不如瞞着你,省得你跟着一起擔驚受怕。”

蔣溪竹依言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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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多很多年沒有聽李承祚這麽不浮誇的說話,更兼他心底有無數猜測争先恐後,一時之間,陳年舊事如浮光掠影,仿佛每一句曾經的玩笑之言都成了舊年月中暗潮驚濤。

李承祚笑道:“那時候我一度被皇宮裏的氛圍壓抑到喘不過氣來,還曾為此和母後生過嫌隙……直到老七出世,我和母後的關系才稍微緩和一點,但是卻從此不肯按照她為我苦心經營出來的平靜一點點走下去了,可能正是因為這樣,我後來很喜歡纏着你……那年,先皇命我随軍歷練,我卻從心裏知道,會打仗也不過落個窮兵黩武的名聲,不将那些盤根錯節的糾葛平靜,我就休想有一天安寧的日子。但是我的力量還不夠,我的太傅固然都是當事大儒,他們只教君子之道、帝王之術,卻從來不肯教我陰謀……所以那次随軍,我在軍中不過三日,就留書出走了,對外宣稱是受不了軍中苦悶,實際我犯了渾,異想天開去行走江湖了。當然下場凄慘的很,被賊人偷了盤纏,沒出五天就差點兒露宿街頭,結果遇到了同樣露宿街頭的老牛鼻子,被迫當了他的便宜徒弟,他不是什麽真正的得道高人,但是我和他同在破道觀避雨,我燒的神志不清,他身上只有一口幹糧,全部碾碎了給我熬了粗粥,自己餓成了瘦猴兒……再後來,我也是因為和師父同上華山,才遇到了那時候也在江湖上行走的璎珞……”

……真是皇帝陛下沒臉為外人道的半大熊孩子歲月。

原來他是這麽遇上的子虛道長和宋璎珞,蔣溪竹想。

他一直很納悶兒,李承祚雖然一向寬以禦下,但是以子虛道長那明顯的沒皮沒臉,以及宋璎珞更明顯的不知尊卑,遭夠被拖出去砍二百次頭了。而這兩個不靠譜的東西居然就這麽安然無恙的在李承祚眼皮子底下活得歡蹦亂跳,實在匪夷所思。

如今想來,這就是所謂患難之交。

李承祚說到這兒卻頓了一頓:“師父在遼東被抓……我雖然惱怒他惹是生非,可說到底,他是為了我。璎珞……好好一個侯府小姐,縱然脾氣暴烈難嫁……我本以為讓她入宮做貴妃是擡了她的地位讓她在府裏能更得喘息,自己也能更依仗她,卻不想是害了她……我一直怕你……”

李承祚到此有點兒說不下去。

他怕什麽?蔣溪竹仿佛只到這一刻才懂,也只到這一刻才能理解。

李承祚從來沒有這麽誠惶誠恐地直言過他的恐懼,畢竟在外人眼裏,昏君陛下無所畏懼,因為他不知天高地厚,可李承祚不僅知道好歹,更知道輕重。

蔣溪竹本以為自己這些日子以來早就練就了波瀾不驚,也以為自己早就能說服自己繼續不争榮辱地将一切固守下去,卻直到面對去除一切僞裝與浮誇的李承祚,他才知道,那一點兒不動聲色早就被他抛到了九霄雲外去。

所謂關心則亂,他那些曾經的淡定與奢望原本就是一體的,從來都不能被分離過。

無論從哪個角度說,這個算不上明君的皇帝,從以前就一直是他舍不去的所有罷了。

蔣溪竹不知道怎麽安慰他,璎珞的事他也無能為力,那擔心與負疚也并不會比李承祚少,這時候一句徒勞的“吉人自有天相”比宣判的死刑還讓人無力,話語這東西有時候并非聊勝于無,說了沒意義,還不如不說。

兩人相對沉默,突然間,暖閣內的動靜突然大了點兒,緊接着,一行宮人匆匆忙忙地出入,竟然還有一個身上竟有血跡。

蔣溪竹認出那人是豐城侯府的丫鬟,想來是宋璎珞入宮時一起進了宮,如今看着她身上觸目的血跡,蔣溪竹陡然一驚,霍然起身一把拉住了她:“你們小……貴妃怎麽樣?你們形色這麽匆忙,出什麽事了?!”

那丫鬟也認出了蔣溪竹,根本忘記了如今身在皇宮內苑,蔣溪竹是當朝丞相,後面坐的那位是九五之尊。

她整個人仿佛突然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把抓住了蔣溪竹的胳膊,哭道:“表少爺,您救救我家小姐!太醫方才不知給小姐吃了什麽,小姐服下之後全無蘇醒跡象,昏迷之中還嘔了一口血……表少爺,您見多識廣,您一定知道小姐這是怎麽了,您救救她!”

蔣溪竹腦子“嗡”地一聲。

暖閣裏不知誰喊了一聲,仿佛是太醫在要什麽東西,小丫頭匆匆應了一聲,擦幹眼淚,一刻也不敢耽擱地跑走了。

小丫頭的哭訴李承祚也聽見了,他兩步走上前來,正要朝暖閣裏去,追問禦醫到底是怎麽回事,門外一個小太監匆匆而來:“皇上,裴少将軍請求觐見?”

“裴少将軍?”李承祚一愣,“哪個裴少将軍?裴文遠?他這個時候來做什麽?傳朕旨意,讓裴文遠改日再來!”

小太監應聲就要去,卻被一旁的蔣溪竹攔住了。

“臣今日入宮前正在裴府,走的匆忙,沒來得及與裴将軍細說原因……”

李承祚的聲音陡然高了八度:“什麽?!你為什麽會在裴府?”

蔣溪竹:“……”

李承祚卻不善罷甘休:“你入宮為什麽要和他說原因?!他是你什麽人?!他憑什麽知道原因?!”

蔣溪竹:“……”

果然還是通情達理的李承祚比較可愛一點,蔣丞相想,這個不講理的李承祚只讓人想掐死他。

蔣溪竹面對突然間炸毛的李承祚面無表情:“皇上,請準少将軍入宮——帥府的人性情耿直,非常時期不能确定您的安危,京中怕是要出大事。”

蔣溪竹說的自有道理,裴氏乃是大虞第一保駕軍,前朝七王之亂時,裴氏先祖就是通過宮中語焉不詳地反應,斷定宮中有異,圍宮勤王救了仁宗皇帝于水火,仁宗感裴氏救駕之恩,特準其非常時期可擅自判斷局勢之權。

也就是說,裴氏帥府如果覺得宮中有異,是随時可以率軍圍宮的。

“……”李承祚被丞相一句冷語潑了一頭冷水,卻無可辯駁,只能咬牙切齒道,“宣少将軍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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