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裴文遠在宮外等了半天, 才終于等到皇帝的通傳。

裴少将軍沒覺得什麽不對, 只當宮中出了亂子,皇上一定忙的腳不沾地, 自覺能夠等到通傳就是恩典。

然而, 出于在遼東那荒原之地鍛煉出來的野獸般的直覺,裴少将軍敏銳的覺得哪裏不太對,走了一半兒,他才反應過來問題到底出在哪兒——為他引路的宮人眼神實在有點兒怪異, 如果嚴格來說,就仿佛在看奸夫□□小白臉兒……

裴少将軍想了想, 覺得自己的臉恐怕有點兒綠——他從來沒蒙受過如此千古奇冤。

裴文遠覺得這個紅塵俗世有些虛幻, 他簡直恨不能立刻出家為僧自證清白, 轉念想了想, 覺得這也不是個好主意——大虞歷代君王篤信道法, 當今國師就是個道士, 公然入佛門簡直是打皇帝的臉。

裴文遠就這麽百口莫辯欲言又止地入了殿門, 未敢直視君顏, 只敢用餘光偷偷打量,果然見皇帝霜打的茄子一般坐在禦座上, 瞥一眼旁邊面無表情的丞相,方才勉強自己堆出了一臉愛答不理的虛與委蛇:“将軍平身。”

這四個字簡直擲地有聲。

若言語能成鋼釘, 裴文遠覺得自己縱然滿身銅皮鐵骨,也都被皇帝牙齒間蹦出來的字鑿穿了,一時間, 整個人都如臨大敵地緊繃起來。

李承祚高居禦座之上倒是顯得十分祥和,桃花眼眯了一眯,稍稍往丞相的方向看了一眼,微不可查的撇了撇嘴,似是妥協道:“蔣卿同朕說,他入宮之前走的匆忙,似是驚擾了裴将軍,裴将軍心系宮中安慰,朕心甚慰,只是朕還有他事,不便與将軍詳談,将軍請回吧。”

裴文遠:“……”

不愧是皇上啊,裴文遠想,這麽溫和眷顧的語氣,表達的思想只有一個——你很礙眼,快滾蛋吧。

裴文遠覺得自己早些時候與蔣溪竹商量尋借口回遼東一事實數多餘,此時看來,只要丞相多過府敘舊兩次,皇帝恐怕就會連借口帶人馬一齊為他裴文遠準備好,供他馬不停蹄的滾蛋了。

裴文遠自從回京以來就迎接了滿滿的惡意,如今連契丹人都被打發了,自己卻還在京城裏閑的數王八,實在有點兒生不如死,此刻被皇帝這一頂奸夫的大帽子扣下來,京城更是待不住了。

裴文遠這麽一想,有點兒破罐破摔的意味,擇日不如撞日,今天自己剛好礙了皇上尊貴的眼,還不如識趣兒點兒,自己要求卷鋪蓋。

裴文遠打定主意,在李承祚“你怎麽還不走”的目光下又跪地一拜:“皇上!臣有一事請奏,臣……”

仿佛老天看不得皇帝陛下早早打發情敵,更看不得裴文遠少将軍如此輕松地洗刷冤屈,一聲哆哆嗦嗦地“皇上!”不太有底氣卻十分湊巧地打斷了裴文遠沒說完的“臣自請回遼東駐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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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文遠愣了一愣,後知後覺的意識到殿內暖閣中還有旁人,側目望去,才發現一個頭發斑白的老頭兒從裏面顫顫巍巍地走出來,“撲通”一聲跪在了禦前。

裴文遠忍着驚詫多看了兩眼,這才勉強認出,這老頭竟然是太醫院首——大概三四年前,裴文遠的老祖母久感風寒不愈,裴府特意請了太後恩典,準太醫院首為裴老夫人診治,裴文遠彼時在京中侍疾,因此與太醫院首有過幾面之緣。

不過這才幾年不見,院首大人怎麽像憑空老了三四十歲?難道真的是伺候新皇如此折磨人?

裴文遠覺得有點匪夷所思。

太醫院首這一跪就沒敢再擡起頭:“皇上,老朽無能……那半棵‘黃泉草’臣依法為貴妃服下,原本貴妃情況已有好轉,可是方才又出變故……臣罪該萬死。”

李承祚登時就坐不住了:“怎麽回事?怎麽會出變故?!貴妃現在怎麽樣了!”

院首哆哆嗦嗦地斟酌着措辭:“臣按照古方為貴妃調制解藥,服藥後,貴妃有所好轉,勉強清醒了一次,臣迅速診脈發現貴妃體內有不調之氣暗湧……臣以為貴妃氣不歸經,便以針灸封了貴妃的幾道大穴……臣忘記貴妃是習武之人……臣罪該萬死……”

“蠢材!”饒是李承祚一貫不動如山,此時也不由動了大怒,起身的動作前所未有地劇烈,連新奉的茶盞被衣帶扯到了地上也渾然未覺,“貴妃有任何差池,準備拖着你阖家老小陪葬吧!來人!扒了他的官服!”

宋璎珞自幼習武,若是發現自己中毒,第一反應肯定是用內力逼出毒血,然而這太醫院的酒囊飯袋竟然用針封了她的穴脈……什麽血不歸經……方才宋璎珞嘔出的那一口血,分明是走火入魔!

他怒極,卻發現自己除了憤怒也無計可施,只能大步朝暖閣走去。

宮人見李承祚大發雷霆,一個個戰戰兢兢,他走到暖閣前,早有人為他掀了暖簾。

暖閣內光線晦暗,那個方才抓着蔣溪竹哭訴的小宮女此時正伏在宋璎珞床前,她哭的壓抑,因為不敢讓人聽見,聲音幾乎都含在了腹腔裏,如今見李承祚掀簾而入,終究是再忍不住,顧不上禦前的規矩,幾步膝行過來。

“皇上!您救救她!奴婢求求您救救我家小姐!”她一邊說一邊跪地磕頭,“砰砰”之聲不絕,李承祚恍惚之間都替她覺得疼,可是他說不出話來,因為他一擡頭,就能看見床榻之間的宋璎珞。

宋貴妃恐怕這輩子都沒有這麽文弱安靜的時候,她一向是個明媚的漂亮人兒,美的像朵盛放的玫瑰,鮮豔惑人卻不是一般的紮手,可是她此刻眼下清灰,整個人露出一種頹然的死氣——這死氣太過壓迫人的本性,以至于恍然之見,李承祚都沒有認出她來。

李承祚氣勢洶洶而來,屋裏稀裏嘩啦地跪了一地,除了仍在哭泣着磕頭的小宮女,沒人再敢多出一聲。

李承祚原地進了兩步又退了兩步,想說什麽,卻發現什麽言語在此時都顯得匮乏,更覺得如鲠在喉,眉頭一皺,僅存的一點兒神志勉強給他指了一條兒并不算光明的路。

他不顧滿宮室的宮人,兩步走到宋璎珞床前,将床上毫無生氣的宋璎珞一手撐了起來,連下她身上數根針灸,探着她的脈息,确定她身上的經絡已經通暢,才将她擺成坐立的姿勢,自己轉向她的身後,正準備為她輸入內息,卻聽有人自身後掀簾而入:“皇上不可!”

此人像是知道了他要做什麽,急忙上前阻止:“皇上!臣跟随家父常在軍中,貴妃的症法有一法可治,請容臣一試。”

李承祚回過頭,發現門口一前一後兩人。

前者是跟着他滿心焦急掀簾進來的蔣溪竹,而後者站在暖閣外,謹慎的未敢入內,卻是方才他想早早打發走的裴文遠。

李承祚不動聲色的沉默了一下,衆人都以為他在考量,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慌不擇路,卻終究在一衆或戰栗或焦急的目光下擺出了一副若無其事:“其他人退下,蔣相和裴将軍進來!還有你……你留下伺候你家貴妃!”

李承祚所指便是那跪地磕頭的小宮女。

被點到的人應聲稱是,留下的留下,退下的不敢耽擱,火速跑了。

打發了滿室宮人,李承祚覺得自己才稍微找回了一點兒神志:“将軍有什麽辦法?”

事出緊急,他突如其來的和顏悅色仿佛一點兒都不打臉。

裴文遠此時終于顧不上李承祚反複無常的态度,本着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态度,誠懇道:“皇上,臣在塞外時曾見蠻族巫醫為一江湖人醫治,那人的症狀與貴妃如出一轍……”他猶豫了一下,見四下并無外人,卻仍然小心謹慎地低聲道,“是中毒後用內力逼毒不成,以至于走火入魔。”

李承祚點點頭,默認了。

裴文遠察言觀色:“皇上,此法确實有效,只是兇險……臣曾出于好奇,詢問過巫醫此法出處,那巫醫說,此法是百年前中原的一個武林人士游歷遼東時所創,出自中原醫術。”

李承祚聽懂了裴文遠的意思——他是說此法并非江湖郎中的瞎鼓搗,而是卻有其實,暗自心裏衡量了一番,問道:“什麽方法?”

裴文遠見自己的目的達到,不再顧左右而言他:“放血。”

李承祚登時一頓。

還沒等他腦子裏思索出言語,卻聽從方才就在一邊的蔣溪竹突然出言:“教給巫醫此法的大俠叫什麽名字?”

裴文遠有些莫名,不知蔣溪竹何出此言,可見他面色堅定,還是道:“似乎……姓顧?”

李承祚一愣,與蔣溪竹對視一眼,雙雙懂了彼此的意思。

李承祚閉了閉眼,再睜開,眼底那一絲慌亂徹底湮沒。

“來吧。”他對裴文遠說道,“知道是他的方法救了自己或殺了自己,這傻子恐怕無論如何,也是會高興的。”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恭請貴妃再躺一章……保證下章就醒……

宋璎珞:……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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