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陽銘鋒對待白若的态度十分溫和,一如從前。
萬世琨在一旁看着, 瞬間就明了:這兩人已經是多年的老相識, 彼此甚至連對方的說話風格都已經十分習慣。
白若對陽銘鋒很不耐煩, 像是心有怨氣。
白若語氣冷冷地問道:“陽律師, 這麽多年,你收了我這麽多錢,卻從未關注過我的委托,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拖延, 拖到最後不了了之,如今跑到美國來頤養天年,還有臉托我照看你的女兒, 你不覺得虧心嗎?”
“我收的不是真正意義上白小姐的錢。”陽銘鋒坦蕩地說。
白若有些輕怒。
陽銘鋒卻視而不見:“從您十五歲給我第一筆委托費用開始,我就非常清楚您的錢源自哪裏,也十分明白,到底誰才是我真正的委托人。”
白若的臉色十分壓抑。
“你第一次來到我的辦公室,甩下五萬塊,那對當時的你來說應該是一筆巨款了。你想委托我替你打官司, 控告你當時的監護人宋致誠先生, 曾對你圖謀不軌。”陽銘鋒喝了一口咖啡,思緒萬千。
他接着道:“那時候你太小,也什麽都不懂, 以為是個律師就什麽官司都能打,甚至都能贏。且不論我擅長的只是經濟類案件,就算是我能接此類案子, 但你可知道,你要求提起訴訟的對象,是我從小玩到大的至交好友,也是多年的商業合作夥伴——你猜我會怎麽辦。”
白若抿緊了唇,臉上僅剩下寒霜。
她大約是感覺自己這麽多年受到了欺騙。
白若心想:或許在這個男人的眼裏,自己持續多年以卵擊石的舉動,就是個天大的笑話。
“你現在很生氣。”陽銘鋒竟然還笑得出來,眼角魚尾紋都變得生動,“我當時想都沒想就拒絕了你,甚至連問都沒有問過我的朋友一句,因為我十分清楚他的人品,對他也百分百信任。”
小姑娘當時被拒,萬念俱灰,憤怒地将那五萬塊委托費摔撒在地上,流着淚跑出了他的辦公室。
“我原本以為故事到這裏就結束了,可我沒想到還有後續。”陽銘鋒似是嘆氣地笑了一下,“令我沒想到的是,你前腳剛離開,我後腳就接到了阿誠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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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發現了?”白若皺眉。
“發現?”陽銘鋒說,“我不知曉你口中的發現是指什麽,但他在電話裏言辭懇切,讓我接下你的委托,這話從他的口中說出來,令我覺得……簡直荒謬。”
白若顯然是不曾料到當年還有這些細節的,不悅道:“他大概是覺得,看我無頭蒼蠅一樣地亂撞,卻怎麽都奈何不了他,以為自己很了不起。”
陽銘鋒失笑,是沒想到都這麽多年了,白若竟還是當年一樣的想法。
“他只是告訴我,如果我不接下你的委托,以你的性格,必然不會放棄,你還會去想方設法弄更多的錢,找其他的律師,那會給你帶來很多麻煩。”陽銘鋒道。
“他是心虛,怕了。”白若冷冷。
“他是怕了。”陽銘鋒順着白若的話,“怕你為了得到錢不擇手段,作出傷害自己的事情來,也怕你整日奔波這些事情,無心學業,才讓我想方設法安撫你,陪你演了一場長達多年的戲碼。”
“演戲?”
“抱歉,我用了這樣的字眼。”陽銘鋒苦笑,“但是對我而言,你的這個所謂的案子,就只是演戲而已。”
“我接下你的委托,卻多年來一直以調查需要資金為由,不停向你索要錢財,從幾萬到幾十萬,再到上百萬……你籌錢的金額越來越大,每一次籌措的周期就越來越長,一耗幾年就過去了,你終于長大了。”
白若眼睛充血,心口劇烈起伏,前所未有憤怒。
萬世琨感覺得到,她握着他的手都在發抖。
“阿若,冷靜點。”他側耳小聲提醒。
白若猛地一手拍在桌子上:“你敢耍我?”
陽銘鋒多少年的老江湖了,白若的年紀都能做他的女兒,他又怎麽會将她的這點憤怒當回事,只是依然笑得很溫暖:“您息怒。”
息怒,白若怎麽可能息怒。
那麽幾年,她全部的努力,全部的希望,一次又一次抱着全部的希冀與勇氣,将錢交在這個混蛋的手上,卻換來對方早已經想好的又一次獅子大開口。
周而複始,他像是一個填不滿的無底洞。
白若滿腹酸澀。
她當時只是年紀小,但并非蠢鈍一無所知,潛意識裏,白若覺得陽銘鋒貪得無厭,很可能是在騙她,但是除了抓住這根最後的救命稻草,她還能怎麽辦?她離不開北港這座城,也曾找過別的律師無數,但是對方紛紛都在聽到“宋致誠”這三個字之後,看她的眼神像是看着什麽可怕的瘟疫,迫不及待将她趕走,表示案子不接。
只有陽銘鋒,表現得一點都不懼怕那人,給了她微妙的一線希望,就是這一點點光源,令她在那焦躁不安的幾年中,找到了堅持活下去的理由。
可是現在這個給過她希望的人,面對面親口對她說:抱歉,曾經的一切都只是在演戲。
“他給了你多少好處?”白若聲冷似寒冰。
“友誼無價。”
“呵。”白若冷笑。“畜生只和畜生做朋友。”
“原來溫婉端莊的白小姐也會罵人。”陽銘鋒似乎覺得驚奇,反問道,“且不論現在我的女兒還在你手上,阿誠人都已經不在了,為了一個逝去的故交得罪你這個大金主,怎麽看都是我自己吃力不讨好啊。”
白若緩緩平複呼吸:“你知曉就好。”
“我很知曉,就是恐怕白小姐還是什麽都不要知曉得好。”陽銘鋒看着她的眼神帶着打量。
白若頓時連心跳都漏了一拍:“你什麽意思?”
陽銘鋒:“其實你今天來找我,又舊事重提,不就是已經有點懷疑,當年是不是你自己,誤會了些什麽?”
“你難道還想要為他狡辯?”白若眼神不善。
“若是他還活着,我必定只字不提,因為提了你也不會相信,只會覺得我們同流合污。”陽銘鋒指尖輕敲了敲桌面,語氣鄭重,“可是現在他死了,我若真是昧着良心為他開脫,又有什麽好處呢?”
是啊,就像他剛才所言,如今,白若才是掌控局勢的人,錢也好他女兒的命也好,都在她的手上。
兩人之間,有了長達兩三分鐘的沉默。
沉默之後,率先開口的是白若。
“他是不是曾經對你說過什麽?”這才是她今天真正想要詢問的話。
“白小姐以為他會跟我說些什麽?”陽銘鋒哂笑,“其實那時候我們彼此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忙,再加上要避免讓你知曉我跟他的友誼,我們接觸得已經很少了。”
陽銘鋒接着道,“是我某次出于對你的好奇,問他為什麽會招惹上這樣個小姑娘,小姑娘還锲而不舍想将他送進監獄。也問他是不是遺憾自己沒有個女兒,就想領養一個。”
他還曾玩笑般的打趣:你這領養的小姑娘,脾氣也太火辣了,跟我家袖袖沒得比。
男人在電話裏低笑:去你的,雲袖才上幼兒園,等到了青春期,煩不死你。
說着,男人似乎也真是有些苦惱,大約是覺得:自己在商場上所向披靡,雷厲果決,為什麽唯獨對着個毫無攻擊性的青春期叛逆小姑娘,卻反而畏手畏腳,束手無策了呢。
白若隐隐知曉,下一句馬上就是她追尋已久的答案,她呼吸都繃緊了,指甲緊緊掐着掌心。
陽銘鋒似乎是看出她的緊張,故意喝了口水,給了彼此個喘氣的機會。
白若有些坐立不安,甚至有種什麽都不想聽了立刻想要起身就走的沖動。
“阿若。”萬世琨察覺到她的異樣,輕捏了捏她的掌心。
白若倉皇地跟他對視了一眼,眼中帶着難以言喻的焦躁,死死咬住唇。
陽銘鋒說:“關于你,他其實并沒有對我說很多,只偶然的一次,你好像是鬧脾氣離家出走了,他找了一天一夜,幾乎将整個北港城都翻了過來都找不到你,那一刻,他顯得有些不同于尋常的煩躁,破天荒喝了很多酒。”
“酒桌上我問他,為什麽帶回這小姑娘,現在平白給自己找罪受。”
男人喝得醉眼迷離,卻又似乎很慶幸,叼着根煙,笑意中帶上了嘆息:
總不能,平白看着她被壞人欺負,以後日夜流蕩在燈紅酒綠的香江船。
那樣幹淨一姑娘。
陽銘鋒回憶着當時的畫面:“我雖不知道你們認識的始末,但卻也大概知曉,他應該是,在某次談生意的途中,順手救下了個小姑娘,并且破天荒善心大發,還打算救人救到底。”
順着陽銘鋒的提醒,白若又回想起那個噩夢初始的夜晚:她替家裏送貨上了那條船,管事的九姨跟她眼熟,說是有個送菜的服務員小妹拉肚子,讓她臨時頂一下,額外給她五百塊的工錢。
她當天送去的兩大籮筐魚,總價才四百多,現在只需要去端端菜,竟然就有五百塊的工錢,她當然應下。
可白若不知道,香江船上的服務員,除了端茶送水之外,還要陪客人喝酒。
白若從沒有喝過酒,當天卻騎虎難下,最後喝了兩口之後辣得不行,幾乎是哭着落荒而逃離開那間豪華包房……可人才出來沒幾步,她就覺得渾身發軟,眼前發黑,那時候她都還以為是自己飲酒的後遺症,沒有想到方才喝的那酒裏面有迷藥。
她被幾只手強硬地拖走,迷迷糊糊間聽不清也看不見,只是覺得四肢發軟,渾身都被一種從未經歷過的巨大恐懼所籠罩,使得她不由自主地嗚咽顫抖。
那樣的絕望和無助,不管時隔多少年,都會時不時在午夜夢回中,化作吃人的野獸,來将她吞噬得體無完膚。
這是白若多少年失眠症的根源。
後來等到她恢複意識睜開眼,發現自己還在那條船上,也不知曉外面是黑夜還是白天,她掙紮着從躺着着大床上爬起來,卻聽到了浴室傳來嘩嘩的水聲。
男人洗完澡穿戴好衣服出來,只有頭發還濕漉漉的,看到她愣了一下,随即微笑道:“你醒了啊,家住哪裏,我讓人送你回去。”
見她滿目驚慌,似乎是被吓到了,男人走過來,摸了摸她的腦袋:“……別怕,沒事了,不會再有人欺負你了。”
白若僵硬在原地,臉色煞白,如同五雷轟頂,她目光呆滞地盯着男人的手腕:“你的手——”
男人順着她的目光一看,手腕上牙印襯着幾條抓痕,顯得觸目驚心。
他佯裝責怪地瞪了她一眼:“……還挺兇。”
白若腦中轟隆一聲,就近跟他扭打在一起。
她四肢并用使出了全力,咬着牙仿佛是要拼命,要跟他同歸于盡,要挾着他一起下地獄。
男人猝不及防之下被她撕打扭咬了好多下,最後沒辦法也只能出手制服住她,但是她又踢又蹬,又叫又罵,又哭又喊,最後竟讓她掙脫開了去,奪門而逃。
外邊已經是深夜,冒着滂沱的大雨,白若沒有直接回家,而是順着自己僅有的一點記憶,找派出所。
她渾身濕透秀發淩亂,帶着一身狼狽還有隐約傷痕來到綏遠鎮派出所,聲音顫抖地對執勤的民警說:“……有人侵-犯我。”
那是警察喬層,第一次見到白若。
小姑娘脆弱,痛苦,卻又帶着同齡人沒有的勇敢與堅強。
作者有話要說: 麽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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