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陽銘鋒沒有再說話。
白若面無表情,只是接連捧着水杯喝水, 握着杯子的手卻在微微發顫。
白若也知道自己這副樣子很不體面, 拼命想要抑制住雙手的顫抖, 但是卻适得其反。
咚一聲, 她雙手将杯子置于桌上。
白若聲音壓抑:“你的話漏洞百出,我一個字都不會信。”
陽銘鋒身體往椅子上一靠:“信與不信,是白小姐自己的事情,我只是為了報答白小姐照看我的女兒, 知無不言而已。”
白若并不罷休:“他當年若并未心懷鬼胎,為什麽要出錢将我從我母親手中買走,還打着資助的名頭。”
‘買走’兩個字脫口而出之後, 白若繃緊的身體頹然一松。
這是她內心深處最大的不安全感的暴露,也是她這麽多年來,埋藏在心中最大的不甘,此刻統統都被亮了出來,赤-裸裸攤給人看。
她只是一個,被親生母親放棄了的可憐蟲。
白若将臉別到一邊, 表情雲淡風輕到看不出喜悲, 到底不是當年那個會哭會鬧的小孩了。
陽銘鋒說:“是不是金錢買賣咱們暫且不論,但是據我所知,他當年确實去過你家一次, 跟你的母親進行了一些交談,至于談了些什麽,如今他不在了, 你倒是可以問問你的母親。但我想,他對你總歸沒有惡意,更不屑于強取豪奪。”
“問我母親麽……”白若的眼底漸染上悲涼,“她已經不在了。”
陽銘鋒微愣:“抱歉,令白小姐想起了傷心事。”
半年前母親的死,于白若而言,原也不算什麽傷心事,她甚至都沒來得及消化自己的情緒,母親便已經下葬了,跟那個被她記恨多年的男人一樣。可是後來在一些生活上的零星瑣事中,她卻總是會想起母親的音容笑貌,蒼蒼白發,才會恍然察覺:
哦,原來有些人,早就已紮根烙印在你的生命裏,不論生離還是死別,都已經切割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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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母親的死,白若是有着痛徹心扉的悔恨的,但有些秘密,一旦成了秘密,她就注定只能一輩子自己保守消化,再也不敢跟任何人提起。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陽律師。”白若迅速整理好情緒,又恢複了溫和模樣。
陽銘鋒搖搖頭:“你知道我并非什麽爛好人,只是希望白小姐能遵守承諾。”
白若心知這人擔心女兒,也如實道:“雲袖懷了孩子,關于孩子的去留,和孩子的父親,你看——”
“這些都不重要。”陽銘鋒談及女兒,仿佛瞬間蒼老很多,“孩子的父親是誰都不重要,孩子是否留下我也沒所謂,我只要我的女兒毫發無傷,緊她開心。她畢竟……還那麽年輕。”
他臉埋在掌心,聲音發澀:“我這些年都幹了些什麽,袖袖好端端一個姑娘,是我忙于工作沒有将她教育好,讓她走上歧途。”
白若客觀地開口:“你是對她太過縱容了一些。”
陽銘鋒臉從手中擡起,竟覺得這話是如此的熟悉。
他回想起好多年前,自己也曾打趣自己的老友:白若這樣任性妄為,給你惹下諸多麻煩,她固然有錯,但是歸根結底也是因為……你對她太過縱容了一些,可別以後走岔了路。
男人只是笑着飲酒,聲音低沉:不會,我正在學怎麽哄小孩,找到點感覺了。
自己當時還有心情玩笑,吐槽對方不會養小孩,說小孩怎麽能光靠哄的,這樣越養越壞。
可不曾想多少年後的今天,還真是應驗了男人當年的一句話:小孩青春期到了,夠得煩的。
“沒想到是你對我說這樣的話。”陽銘鋒苦笑。
白若不明所以。
陽銘鋒叫了酒,開一瓶給她:“我只是覺得,當年那個最叛逆的小孩,如今長大了,也變得知書達理,優雅從容。看到你這般,我便又覺得充滿了希冀:我的袖袖,不管歷經多少風雨打磨,也會有明媚燦爛的将來。”
“這是自然。”白若倒了杯酒,跟他碰杯,“雲袖比我幸運,她有個時刻為她好的父親。”
陽銘鋒将酒水一飲而盡:“白小姐何嘗不是,擁有過萬裏挑一的幸運。”
白若沒有再搭腔,只是改簽了當天晚上的機票,淩晨坐飛機回國。
一派正常,她似乎只當這是一次再普通不過的會面,轉頭即忘了這個事情,再也沒有提起過。
**
回國後,整整三個月,白若安安靜靜工作,基本上是公司家裏兩點一線,每天加班到深夜淩晨。
如果非要說有什麽變化的話,那就是在某一天,白若突然回了宋宅,又去了宋家老宅,在兩棟宅子裏翻箱倒櫃,瘋了一樣翻遍了屋裏屋外的每一寸土,翻過家裏家外的每一米空間,紅着眼将各個房間折騰得烏煙瘴氣,亂七八糟,既像是發了瘋,又放佛在洩憤。
“沒有了,為什麽全都沒有了?”白若掀翻一張書桌,手撐在椅子上歇斯底裏。
為什麽關于那個人的所有,全都被清理得幹幹淨淨,連一絲一毫關于他的痕跡都沒有留下。
她像是喝多了酒,碎發淩亂,兩頰通紅,踉跄着跑到大廳問所有的幫傭:“你們誰幹的?到底是你們誰幹的給我滾出來,我要你們好看。”
吳阿姨吓得不輕,連忙打電話給宋敏齊,電話裏跟他說白小姐回來了,喝醉了酒發酒瘋,好像是在找什麽東西,結果因為沒找到,正在沖着大家發脾氣,誰的話都聽不進去。
宋敏齊開車回來,遠遠的還在駕駛座上,就看到家門口坐了一個雪白纖瘦的人影。
他迅速停好車過來,看到白若靠在臺階上,赤着腳,鞋子早已經不知道丢到哪裏去了。
宋敏齊上前拽她:“你又發的什麽瘋,老子正和朋友聚着會。”
白若攀着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神像是穿越了千山萬水:“是你回來了啊。”
宋敏齊心頭窩火,忍不住就要罵人:“我他媽——”
“對不起。”
“你說什麽?”宋敏齊以為自己聽錯了。
她攀着他的手收緊,嘴巴一扁,毫無征兆就哭的稀裏嘩啦:“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不該燒你的東西,我不該罵你,我不該試圖把你從家裏消滅得一絲不剩……”
宋敏齊越聽越古怪,然後在某一刻,他突然意識到:這女人認錯了人。
不,她或許并沒有認錯。
她只是借着酒意,非常刻意的,将他當成了他的父親,說出口了那些,她清醒時候從不敢說的話。
“白若,你怎麽回事?”宋敏齊将她帶到屋內。
“坐下。”他将她放在沙發上。
白若靠着沙發,神色依然有些恍惚。
宋敏齊吩咐人去給她熬醒酒湯,指着她的額頭罵:“你這女人怎麽回事,竟然還敢飲酒,你可要搞清楚,你現在是個孕婦,可不是千杯不醉的職場女性了。”
是的,懷孕了。
一周之前,白若因為連續加班,突發性暈倒了,把陪着她加班的一幹人等吓得不輕,宋敏齊連夜送她去了醫院,結果白若卻被查出懷孕。
醫生對宋敏齊道:明知道自己老婆懷孕,你還讓她徹夜加班工作?看你們穿着打扮,也不像是缺那兩個錢的人啊。
宋敏齊目瞪口呆:……
懷、懷孕了?
于是他宋敏齊,北港城上流社會無數名媛的夢中情人,北港最潔身自愛的鑽石王老五黃金單身漢,繼照顧陽雲袖之後,開啓了照顧第二個孕婦起居的生活,整日水生火熱,都快被搞出毛病來了。
本身一個陽雲袖就已經夠他煩,一會要生一會要死的,橫豎就是想當他大嫂。白若就更不必提,自從美國回來之後,她整個人像是害了瘟疫,沉默寡言不說,還時不時神神叨叨地叫他進辦公室,也不做什麽,就是死死盯着他看。
可與其說是看他,宋敏齊更覺得,她是在透過他,看向另一個已經消失已久的靈魂。
有時候,宋敏齊都會被她那種複雜的眼神盯得毛骨悚然。
但每每他問起的時候,白若又是什麽都不說。
今天他是真的忍無可忍了,約了朋友唱K放松一下,可沒想到,人剛到會所,吳阿姨電話打來了。
白若,白若,又是白若。
翻來覆去都是白若。
宋敏齊都快被白若這兩個字間歇性過敏了。
“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懷的是老子的種。”宋敏齊罵罵咧咧接過醒酒湯,惡聲惡氣遞給白若,“快喝,發什麽傻呢。”
白若喝下熱乎乎的湯水,似乎覺得頭腦清醒不少,看着眼前怒氣沖沖的年輕男人,她突然說:“我沒喝酒。”
宋敏齊瞪眼:“沒喝酒你發什麽瘋?”
白若趴在沙發上,細聲細氣地說:“我就是覺得腦子裏嗡嗡響,不由自主想起從前很多事情,有些難過。”
宋敏齊真的是恨死自己了:老子上輩子難道是個聖父?不然為什麽總是見不得這女人哭。
“喂,你可別真哭啊,我今兒沒心情哄你。”宋敏齊放緩了一點語氣,在白若身邊坐下來,“我朋友們還等着我呢。”
白若小聲說:“抱歉敏齊,給你添麻煩了。”
宋敏齊不耐煩:“沒什麽麻煩的,你別整日裏魂不守舍就行,我擔心你簽文件的時候出差錯,損失的可是公司的利益。”
白若語氣鄭重:“你放心,我不會的。”
像個保證好好作業的小學生。
宋敏齊撲哧笑出聲來。
白若不明所以。
宋敏齊似乎也覺得這時候應該保持嚴肅,于是他看了眼她的肚子之後,又第一百零八次問道:“說真的,你這肚裏孩子,到底怎麽來的?”
白若眼神閃躲:“就,去廟裏求來的。”
宋敏齊翻白眼:“你好好看看我。”
白若盯着他的臉:“你怎麽了?”
宋敏齊:“看看老子像不像個傻的,任你糊弄。”
白若解釋:“真是求來的。”
宋敏齊酸溜溜掃她一眼:“呵,別是被哪個渣男給甩了吧,以後孤兒寡母的,慘得你。”
白若咬唇不吭聲,看樣子像是有點生氣。
宋敏齊又瞄她一眼,試探道:“那總不能孩子生下來沒爸爸,要不打掉?”
白若立刻捂住自己的肚子,迅速坐到了另一邊沙發,眼神防備地盯着他。
“不能打掉。”她語氣嚴肅地說。
宋敏齊酸得沒邊:“呵,一個甩了你們娘兒倆的渣男,你還護着他孩子呢。”
“這樣吧。”二少爺往沙發上潇灑一靠,嬉皮笑臉,“等你孩子生下來,讓他認我當爹?”
白若有點氣:“你是不是有什麽疾病?怎麽這麽喜歡認小孩,前兒個才說要當陽雲袖肚裏小孩的幹爹。”
“我那不是怕她尋死嗎,你跟她怎麽一樣?”宋敏齊臉色漲紅,“她鬧死鬧活的,以為全世界都要逼着她打胎,我只能舍身取義了,安撫寬慰下她,表示有人關心她的孩子,畢竟是三條人命呢。”
陽雲袖懷的是雙胞胎。
“我這也是三條人命。”白若摸着肚子,幽幽地說。
宋敏齊瞪大眼:“不是吧?雙胞胎這麽容易的嗎?”
白若:“喝的同一個大師的符水。”
宋敏齊:“……”
宋敏齊:“那大師住哪兒,我也去求一個。”
白若莫名:“你求來幹什麽,你又沒有對象。”
宋敏齊:“……”
白若:“唯一有個前女友吧,還紅顏薄命。”
宋敏齊:“……”
他媽的你還不如紅顏薄命死了算了呢,省得你懷了別人的孩子,被個渣男給甩了賴上老子。
白若手機響了起來,她看到來電,微微蹙眉。
宋敏齊立刻察覺到了古怪的氣息,警惕地問:“誰?”
白若趕緊掐斷電話:“沒、沒誰。”
宋敏齊語氣肯定道:“是他對吧,就是那個甩了你的狗男人是吧。”
白若眼神有些微妙:“敏齊,你別這樣說他。”
宋敏齊立刻就要吃人:“你還護着他?”
白若非常尴尬地垂下了腦袋,不知道從何說起。
她該怎麽跟敏齊說:三個月前剛從美國回來的時候,萬世琨向她求了婚。
但是白若那時候腦子裏一團亂麻,根本理不清思緒,她十分明白自己沒有做好結婚的準備,甚至別說結婚了,因為某些原因,她甚至連繼續跟人維持親密關系都覺得困難,于是她理所當然地拒絕了,還最大程度地減少了跟他的接觸。
白若還一度去看過心理醫生。
接下來好長一段時間,她都不敢再跟那個男人聯系。
可她萬萬沒想到,她竟然懷孕了。
還肚裏孩子是誰的,她心裏明鏡兒似的。
可是現在這種情況,她能怎麽辦?她進退兩難。
白若咬着唇,心想那大師的符水也太厲害了一些,竟然一次就中獎,她明明還拿回了好多張備用。
“喏,這個給你。”白若将一張黃顏色的折疊符紙交給宋敏齊。
宋敏齊皺眉:“什麽鬼?”
白若坦然:“你不是想要麽,留着吧。”
她拍拍他的肩膀:“生雙胞胎的秘方,說不定以後你用得着呢。”
宋敏齊:“……”
白若說:“我把這個秘方給你,你能不能答應我,先別告訴任何人,我懷孕的事情。”
宋敏齊冷冷:“哦,原來你也知道丢人。”
白若白他一眼:“我不是怕丢人,我是覺得你成天在公司對我噓寒問暖,被那麽多同事目睹,這我懷孕的消息傳出去,萬一大家以為懷的是你的孩子,我可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宋敏齊:“……”
白若怕怕的:“我也是要臉面的人,跟誰也不能跟你不清不楚。”
宋敏齊拳頭都捏緊了,好他媽想爆捶這死女人一頓啊。
“你想幹什麽?想打人啊。”白若警惕地瞪着他。
宋敏齊十足認真地問:“白若,你還算是個人嗎?”
白若一愣,随即看着他怒紅的臉,破天荒開懷大笑起來。
宋敏齊也愣住了。
這大約是,整整三個月來,她頭一次,這樣毫無包袱地笑出聲來。
好像,被她說兩句也值了吧。
他在心中默默想。
又依然有些不甘心。
到底是哪個狗男人,能讓這女人死心塌地為他生孩子。
作者有話要說: 麽麽麽。我高估自己了,還有一章才能寫得完嗚嗚嗚。
萬. 狗男人本狗. 世琨:謝邀,剛被老婆甩,連夜買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