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姐姐

像要下雨, 天空從清透的藍,變成渾濁的灰。就像她的心情。

暴雨來臨前夕,風吹樹動, 樹葉簌簌作響, 空氣卻沉悶。

林叁七打開卧室的窗戶, 戴着耳機下了樓。

客廳已經有了領主,陳媽媽坐在沙發的一側看書, 黑金色的書皮, 一對男女在封面相擁。

林叁七走過去, 爬上沙發,枕着她的腿躺下, 摘下耳機,閉着眼睛請求, “阿姨, 給我讀一讀書吧。”

陳媽媽是個細心的人,能察覺到她這兩天的情緒異樣, 撫摸着她的頭發, 輕聲朗讀這一頁的詩。

“斯特雷弗曾在春天吻我,羅賓在秋天吻我啦, 但科林只用眼神看我,卻從不把我親吻一下。”

她的聲音很溫柔, 有種安撫人心的魔力,林叁七腦子裏卻控制不住浮現其他畫面。

眼神。

他站在彩虹下, 朝她笑起來時的眼神,像照進陽光, 溫暖明亮。

他蜷縮在暗處, 紅着眼睛, 望向她的眼神,又很悲傷。

“羅賓的吻丢失于游戲,斯特雷弗的吻丢失于玩笑,但科林眼中的吻,卻日夜在我心頭萦繞。”

科林的眼神,像愛人相擁時的吻,讓人難忘。

最後一次聊天,他看着她的眼神,也冷漠得讓人難忘。

林叁七睜開眼睛,強行終止那些畫面,卻見陳媽媽朝門口招手,“戌懿,過來給我們來點伴奏。”

她坐起身,目光越過墨綠色的單人沙發,落在門口的少年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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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逆光裏,餘晖勾勒出颀長的身形,削瘦的寬肩,筆直的長腿。面部的輪廓被光線柔和,像質感朦胧的老照片,本該是溫暖的基調,偏偏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他卻沒在看她,一秒也沒有。

陳戌懿從門口走進來,在三角鋼琴前坐下,“要聽什麽?”

林叁七篤定,他沒在問她,因為他至始至終沒看她,所以并不打算回答。卻聽陳媽媽問她,“叁七,你想聽什麽?”

“我不太想聽音樂,你們聽吧。”林叁七丢下這句話,離開沙發,頭也不回上樓。

直到上樓的聲音消失,陳戌懿才看了眼樓梯的方向。

他收回目光,問,“還是《舒伯特小夜曲》?”

陳媽媽很喜歡這首,尤其愛在下雨天聽這首曲子。然而,她卻搖搖頭,說:“叁七把耳機落在這了,你給她送過去。”

她看出兩人之間的異樣,在幫他們找機會協調。只是,沒想到這一次,連陳戌懿都不願意配合。

“我不方便進她房間,”陳戌懿說,“她會自己下樓找。”

事實證明,拒絕陳媽媽的協調,對他們兩個人來說,都不是好事。

已經給過一次溫和的機會,陳媽媽又搬出了那輛雙人自行車。

把兩人喊到院子裏,她笑眯眯地叮囑:“天色不太好,待會兒可能要下大雨,你們注意安全,早點聊完回來。”

她甚至提前準備好了傘,且只有一把雨傘。

“……”

林叁七企扆崋圖用身體不适當借口,躲開這個懲罰,“我痛經,騎不了車。”

陳媽媽笑容不變,“我剛看見你吃冰。”

“……”

林叁七,卒。

陳戌懿裝得更像模像樣,捂着腦袋,表情痛苦地說,“媽,我頭疼。”

陳媽媽笑容更加溫柔:“男子漢,一點頭疼算什麽,忍着。”

“……”

陳戌懿,也卒。

兩人無可奈何地被安排上和平友愛車,一點也不和平友愛地,把車騎出藍色大門。

林叁七坐在後座,手裏拿着傘,和上次一樣,一句話也沒說,且并不打算開口說什麽。

和上次稍微不一樣的是,她這次從一開始就沒在踩車,光明正大擺爛。

錯的人是陳戌懿,應該挨罰的人也是陳戌懿,誰讓他狗咬呂洞賓,把她的好心當作驢肝肺。

她恨不得現在馬上胖上二十斤,自傷八百也想把他累死。

天陰沉沉的,感覺很快要下雨,卻沒人講和,一路無言到便利店門口。

自行車緩緩停下。

他打破夏日暴雨來臨前般漫長悶熱的沉默,“我再去買一把傘。”

林叁七面無表情下了車,看着他走進便利店。李梓華在便利店裏瞧見了她,朝她招手打招呼,她也不搭理。

李梓華見怪不怪,問另一個當事人:“你們倆又吵架了?”

“嗯。”陳戌懿沒否認,拿了一把傘,遞給他結賬,想了想,又從收銀臺旁邊的貨架上,抽出兩根棒棒糖,丢過去,“一起結。”

李梓華邊掃碼邊說,恨鐵不成鋼的語氣,“不是我說你,你怎麽回事,不是追她呢嗎?怎麽動不動就惹她生氣?”

“不能追了。”

“不能追你也……嗯?”李梓華慢半拍地反應過來,“不能追是什麽意思?你是吃藥把病治好了還是吃錯藥了?”

被委婉罵了次有病,陳戌懿也沒怼回去,眼皮子都沒擡,平靜地說:“她已經和陳嘉巳在一起。”

李梓華面露驚訝,卻也沒特別震驚,能讓陳戌懿主動放棄,退出賽道,也就只有這個原因。

不然以陳戌懿的狗脾氣,但凡陳嘉巳不是他哥,不,但凡林叁七稍微沒那麽喜歡陳嘉巳,他分分鐘跑去撬牆角。

李梓華直搖頭,和喜歡的人在網上聊成閨蜜,單戀多年,最後喜歡的人和親哥在一起……他表侄女愛看的八點檔狗血電視劇裏的悲情男二,都沒混得這麽慘。

思及此,李梓華頗為同情地嘆了口氣,安慰道:“需要情感咨詢可以來找我,一小時三百塊,多年兄弟,我給你打個折,一小時299。”

陳戌懿:“……再說一句,我給你打骨折。”

走出便利店,陳戌懿把一根棒棒糖遞到她面前,“我們和好吧。”

他突然求和,林叁七有些意外,張了張嘴,竟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卻聽見他繼續說:“就算讨厭我,也裝作和好的樣子,至少騙過我媽。”

“你也不想總和我騎這破車,不是嗎?”他語氣平靜地反問。

林叁七如墜冰窖,瞬間想起前幾天,他也是用這樣平靜地語氣,說了那句,“你很讨厭我,不是嗎?”

原本卡在嗓子眼裏的半個“好”字,被她徹底咽回肚子。

林叁七氣得直發笑,“憑什麽?”

她尖銳地反問,“憑什麽你說和好就和好,你說演戲就演戲,我是被你操縱的木偶嗎?還是你拿錢雇傭我了?”

陳戌懿抿了抿唇,說:“假裝和好,不用再和我騎車,你也有更多時間去和陳嘉巳待在一起。”

聽他提到陳嘉巳,林叁七莫名地更生氣。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麽總是提起陳嘉巳,但能感覺到,他像是刻意在把她推給陳嘉巳。

她氣極反笑,“你以為我願意跟你待在一起嗎?要不是你像條喪家之犬一樣,害得林拾六整天纏着我,去後院陪他曬太陽,誰願意去安慰你啊?”

“我真是有病才費盡心思去安慰你,”她倔強地抹掉被氣出來的眼淚,卻沒辦法抹去哭腔,“明明我自己也在失戀……”

聽到她顫抖的後半句,陳戌懿整個人怔住,吃驚,不可置信,“你和陳嘉巳……分手了?”

林叁七帶着哭腔罵他,“你是瞎了哪只眼,才看見我跟他在一起過?”

她索性破罐子破摔,“生日那晚,我告白失敗了,你現在開心了!?”

陳戌懿僵在原地,如五雷轟頂。

林叁七丢下這句話,轉身就走,他伸手要去抓她,卻被她拍開手臂,“滾開!”

她回頭,眼眶通紅地,流着淚瞪他,“我這輩子都不想再和你說話。”

在路邊随便攔了輛出租車,林叁七報上自己家的地址。她現在不想回陳家,不想看見陳戌懿那張讨厭的臉。

司機見她淚流滿面地上車,又從後視鏡裏,瞥見站在路邊的年輕男生,心下了然,給她遞了包紙巾的同時,“小姑娘和男朋友吵架了?”

“他才不是!”林叁七沒好氣否認,接過紙巾時,又抽噎着說了聲謝謝。

她擦掉眼淚,只想快點回家,哪怕家裏沒人。偏偏老天在這時候還要捉弄她,路上堵車,司機又是個愛管閑事的話唠,一直在跟她聊情侶的相處之道。

明明說了不是情侶!

林叁七失去耐心,提前結賬,匆匆下車。已經快到她家附近,她不如自己走回去。

但她沒往家的方向走,下車後,意外看到熟悉的建築标志,她拐去另一個方向,最後來到熟悉的地點。

她的秘密基地,被人遺忘很久的,廢棄的兒童樂園。

陳舊的設施并沒有壞掉,卻因為位置偏僻,對小孩失去吸引力。又因為設施還完好,一直沒被撤走,就這麽被忽視,被遺忘。

一個可憐的兒童樂園。

林叁七爬上滑梯,抱着膝蓋,蜷縮在滑梯的紅色小房子裏。

她也好不到哪去。

先是發現陳嘉巳有喜歡的人,又被迫得知,十年前喜歡上他的契機是個誤會,最後,又被陳戌懿知道,她告白失敗的狼狽。

她比兒童樂園更可憐。

天開始下雨,和她一塊哭泣。

哭到一半,聽着砸在滑梯上的沉悶雨聲,林叁七忽然停頓一秒,倏地想起,她把傘落在了出租車裏。

又和八年前一樣,被雨困在這裏。

和着雨聲,她再次開始哭泣。

真倒黴。怎麽能這麽倒黴?怎麽能讓難過的人這麽倒黴?

雨越下越大,她也越哭越傷心。

淅淅瀝瀝的雨聲中,忽然傳來一聲呼喚,有些模糊的熟悉的聲音,在喊她的名字。

林叁七從手臂裏擡起頭,淚眼朦胧地望過去。

深藍色的傘從遠處跑來,白色帆布鞋踩出一片片水花,最後停??在滑梯前。

分明撐着傘,他身上的衣服卻濕了大半。

他竟然找到了她,又一次。

雨中的少年擡起頭,目光炯炯看向她,清朗的聲音穿過雨幕,蓋過雨聲,“對不起!”

“林叁七,對不起!”他站在雨中朝她喊。

她沒回應,再次把臉埋進手臂抽泣,看也不看他。

沒聽見他繼續在喊,卻聽見身後爬上滑梯的動靜。

“我能進來躲雨嗎?”陳戌懿問。

林叁七一動不動,并不搭理他。他倒好,直接把傘丢了,鑽進小房子,跟她一塊坐下。狹小的滑梯房子裏,又多了個成年人,瞬間變得擁擠。

他的肩膀手臂都與她挨着,身體散發着滾燙熱意,像是剛剛進行過什麽劇烈運動,她甚至能感覺到他仍舊猛烈的心跳。

林叁七不想跟他挨着,往旁邊挪了一寸,要跟他拉開距離。

他卻厚臉皮地認為,她是在給他讓位置,竟然跟着她往旁邊挪,身體霸占她剛騰出來的距離,還感激地說了聲,“謝謝。”

林叁七不可思議地扭頭瞪他,很想罵他真不要臉,但更不想跟他說話,于是剛張開的嘴又緊緊閉上。

“誤解了你的好意,說了那麽過分的話,對不起。”陳戌懿又道歉。

林叁七沒說話,也沒看他,後腦勺對着他。

陳戌懿又說:“把你氣哭,我真是個混蛋,對嗎?”

他真的很懂怎麽讓她開口,陳述句變成疑問句,林叁七差點就條件反射要去肯定,但好歹記得自己說過的話,忍住了附和的沖動,沒搭理他。

他開始細數自己的過錯,一一道歉,但不管他說什麽,林叁七就是不肯說話。

她真打算這輩子都不跟他說話。

紅色的小房子裏,只有他碎碎念的聲音,和雨聲交織在一起。

沒得到一點回應,他也不在意,一個人也能說很久,林叁七聽着都有些困了,他竟然還沒閉嘴,也不嫌累。

或許是她始終不開口,他終于厭煩,突然停下說話。

卻只安靜不到半分鐘的時間,林叁七又聽見他說了莫名其妙的一句,“cxy是個讨厭鬼,祝他一輩子長不高。”

陳戌懿手指輕輕戳了戳她的肩膀,指着頭頂的某處,問,“這是不是你寫的?”

林叁七在心裏否認自己已經成年,不會再幹這種幼稚事,擡頭卻見他指着的地方,真寫了一行字:

[cxy是個讨厭鬼,祝他一輩子長不高。]

……還真是她的字,還真是她寫的。

久遠的記憶被這行字喚起,蒙塵的紗被揭開,朦胧的回憶變清晰。

她想起來了,八年前離家出走,和媽媽吵架的原因。

是因為陳戌懿。

當時,林叁七又和陳戌懿鬧了矛盾。

因為陳戌懿突然犯賤,走到她面前,跟她炫耀說,“我比你高了!”

生長期的小孩,對身高格外在意,尤其,大人們總把個子更高的那個,當成哥哥姐姐。兩個人的身高分明不相上下,卻還要比個高低,哪怕是0.1厘米,也要分出勝負。

也因為量身高時0.1厘米的誤差,他們開始争吵,一個說把頭發算進去了,量多了,一個說頭發也算身高,還被你壓扁了,量少了。

吵得厲害,引來了林媽媽。

和陳媽媽的溫柔協調不同,林媽媽對小孩的管教向來嚴厲,就像她利落的工作作風,哪怕處理小孩吵架,也快刀斬亂麻,簡單粗暴。

兩人被命令閉嘴,去擁抱對方,互相說出對方的十個優點。

林叁七死活不願意,和媽媽吵了一架後,跑出了家門。太過于生氣和着急,以至于出門時,手裏還攥着量身高用的記號筆。

于是,留下了這一行充滿怨念的字。

林叁七總算回憶起,當時并不膽大的她,怎麽敢那樣反抗媽媽,還鬧離家出走。

原來堵在心裏的那口氣,罪魁禍首又是陳戌懿。

“我現在長這麽高,”陳戌懿突然說,“讓你失望了,對不起。”

他真是抓住機會就道歉,但林叁七還是不想理他,撇着頭。

陳戌懿卻靠過來,聲音很輕地,問,“真不和我說話了嗎?姐姐。”

近在咫尺的聲音,和淅瀝的雨聲,一起鑽進她的耳朵。

林叁七下意識轉過頭,微微睜大的眼,對上他的目光。

少年人眼尾朝下的優勢在此刻盡顯,小狗一樣的可憐眼神,光是看着就令人難以拒絕。

他濕潤的眼睛看着她,又喊了一聲,“姐姐。”

作者有話說:

37:我也想繼續生氣可是他叫我姐姐诶

狗子真的很懂怎麽讓人心軟(……

這章繼續發紅包~其實每一章我都會發紅包滴,因為很多寶貝現在喜歡養肥(沒有說養肥不好的意思),我又是個很怕寂寞的人,看到大家的評論會很開心很開心!所以會發紅包感謝大家!謝謝陪伴!

注:陳媽媽讀的那首詩,引用自《蒂斯代爾情詩集》,很喜歡這首詩,在作話再跟大家分享一下。

《眼神》:斯特雷弗曾在春天吻我,羅賓在秋天吻我啦,但科林只用眼神看我,卻從不把我親吻一下。羅賓的吻丢失于游戲,斯特雷弗的吻丢失于玩笑,但科林眼中的吻,卻日夜在我心頭萦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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